老篾匠则走到苏月禾身边,看着那片长势最好的七叶一枝花,眼中带着农人特有的精明和关切:“夫人,这茬七叶花看着是真好,肥力足,这暖阁光照也够。不过老头子瞧着,有几株叶尖儿有点发黄,怕是根系附近土太实了,透不了气?还是说最近用的药渣肥太猛,有点‘烧’着了?”
苏月禾闻言,立刻蹲下身仔细察看老篾匠指出的那几株,又用手指捻了捻根部的泥土,感受着湿度和松软度。
“老篾叔您看得真准,”她由衷赞道,“这几株确实有点闷根,药渣肥是好,但发酵可能还差点火候,劲儿是有点冲了。得赶紧松松土,透透气,再浇点稀释的草木灰水压一压。”
“成!这事儿交给我!”老篾匠捋了捋胡子,二话不说,拿起手边一把小巧的鹤嘴锄,动作熟练而轻柔地开始给那几株七叶花根部松土,一边做一边念叨,“伺候这些金贵东西啊,就跟伺候月子里的娃娃一样,得精细,得懂它的脾气。咱们庄户人,伺候了一辈子庄稼,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苏月禾看着老篾匠专注而小心的动作,心头涌起无限感激。这些看似简单的农活,蕴含着世代积累的智慧,对于药材的生长至关重要。有了这些经验丰富的庄户人帮忙,她肩上的担子确实轻了许多,也能将更多精力放到韩牧野的后续治疗上。
当苏月禾带着一身清新的草木气息和几篓子刚采摘的、还带着晨露的鲜嫩药材回到静室时,浴桶中的药液温度已稍降,颜色也由深琥珀变得清透了些许。
韩牧野依旧沉睡,但眉宇间那刀刻般的痛苦纹路似乎舒展了一些,紧抿的唇也不再毫无血色。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桶边,探手试了试水温,又仔细感受了一下他手腕脉搏的跳动。沉稳,有力,虽然依旧虚弱,但比昨日那游丝般的气息强了太多。
更让她心头一喜的是,指尖传来的皮肤温度,不再是那种刺骨的冰冷,而是带上了一丝温润的暖意。药瞎子师父留下的霸道方子,配合这温养的药浴,正在一点点驱散那体内的寒气。
她没有立刻唤醒他,而是走到一旁的药案边,将带回来的药材分门别类放好。金银花、连翘的嫩枝叶需要阴干;石斛鲜条需要尽快处理;那几株品相极佳的七叶一枝花,更是要小心地用湿润的苔藓包裹根部,保持鲜活。这些都是后续药浴和调制内服丸散的关键。
就在她专注地整理药材时,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带着睡意的呻吟。
苏月禾立刻转身。只见韩牧野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曾因剧痛而赤红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虽然依旧带着深深的疲惫,却恢复了些许清明,不再是那种濒死的浑浊。
“娘子……”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但气息明显连贯了许多。
“夫君,你醒了。”苏月禾快步走到桶边,拿起温热的布巾替他擦拭额角新渗出的细汗,动作轻柔,“感觉如何?身上还那么疼吗?”
韩牧野试着动了动浸泡在药液中的手臂。蚀骨的剧痛依旧存在,如同潜伏的毒蛇,在他试图用力时便会狠狠噬咬,但那种仿佛连骨髓都要冻结的极致阴寒,确实消退了大半。
更让他心神激荡的是,一种微弱却真实的暖流,正从四肢百骸的深处,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极其缓慢地滋生、汇聚,虽然细小,却带着勃勃生机。
“……不痛,好多了……”他喘息着,不想让她担心,强撑着开口,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置信的希冀,“……也……没那么冷了……丹田……好像……有点……热乎气儿……”
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让苏月禾瞬间红了眼眶!丹田有热乎气儿!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被判定为死寂的丹田气海,在经历了那场非人的折磨后,在药力的催动下,终于重新孕育出了一丝本源的真气火种!这是根基复苏最关键的征兆!
“好!太好了!”苏月禾的声音带着哽咽,她紧紧抓住他搭在桶沿的手,用力点头,“师父的方子是对的!这药浴温养也起了效!夫君,这是天大的好消息!说明你的根基未绝!只要坚持下去,经脉重塑,功力恢复,大有希望!”
韩牧野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和无比的坚定,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暖和力量,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暖流也冲撞着他的胸腔。他反手,用尽此刻能调动的微弱力气,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嘶哑道:“……辛苦……娘子了……还有……庄子里……大家……”
“大家都记挂着你呢,”苏月禾擦去眼角的湿润,露出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老篾叔他们一早就去药圃忙活了,红姨带着小满也在帮忙。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盼着你好起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叩门声,接着是红姨刻意压低的柔和嗓音:“月禾?牧野醒了吗?小满熬了点米油,熬得稠稠的,最是养胃,我端来了,还有两个刚蒸好的鸡蛋羹,嫩着呢。”
苏月禾连忙起身开门。只见红姨一手稳稳地托着一个食盘,上面放着一碗金黄浓稠的米油和一小碗嫩滑的鸡蛋羹,另一只手则牵着小满。小满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关切,小声问:“苏姐姐,姐夫好点了吗?娘说米油最补身子了!”
看着红姨挺着大肚子还亲自送来,看着小满纯真的眼神,苏月禾心头又是一暖,连忙接过食盘:“好多了,刚醒,正需要吃点东西。红姨,辛苦你了,快进来坐会儿。”
红姨摆摆手,扶着门框笑道:“不坐了,你赶紧喂牧野吃点热的。我们娘俩再去药圃看看,李婶子她们在摘金银花,小满眼尖,帮着找花骨朵呢。”她低头对小满说,“跟姐夫和姐姐说,我们晚点再来看他,让他好好养着。”
“嗯, 姐夫好好养着!苏姐姐再见!”小满懂事地挥挥小手,跟着母亲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苏月禾端着温热的米油回到浴桶边,用小勺舀起一点,轻轻吹凉,送到韩牧野唇边。米油入口,温润浓稠,带着谷物天然的甘甜,顺着干涸的喉咙滑下,熨帖着空空如也、饱受折磨的肠胃,带来一种久违的舒适感。
韩牧野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感受着这人间烟火气的滋养。他看着妻子专注而温柔的侧脸,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庄户人劳作时中气十足的吆喝声,还有小满清脆的笑语……这些平凡的声音,此刻听在耳中,却如同最动人的仙乐。
他的心里异常的安宁,整个竹溪庄园,这些朴实而温暖的人们,在用他们的方式,支撑着他和他的娘子,共同对抗着命运的无情。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竹溪药铺”后堂的书房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材特有的清苦气息。
苏明远一身半旧的靛蓝长衫,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眉头紧锁,正对着摊开的几本厚厚的账册。他面前堆放着几封刚拆开的信件,信纸被捏得有些发皱。
这几日,城西新开了一家“济世堂”,背后隐约有州府某位大人物撑腰,手段颇为凌厉,不仅重金挖走了药行两个坐堂的老大夫,更是在药材收购上处处压价抬价,明里暗里地挤压着药行的生存空间。
“啪!”苏明远重重地将一封来自药材供应商的信拍在桌上,脸色铁青。信上措辞虽然客气,但意思很明确:下批订购的几味关键药材,尤其是年份足的老山参和品相好的三七,价格要上调三成,且交货期不定,理由是“路途不靖,损耗剧增”。
这分明是趁火打劫!苏明远气得胡子都在抖。他知道,这背后少不了那“济世堂”的影子。韩牧野重伤未愈,竹溪庄园那边急需大量珍贵药材,药行的资金本就因之前的事变和韩牧野的医药费而吃紧,如今对方又来这么一手,简直是雪上加霜!
“干爹,”一个沉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木头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走了进来。他换下了护卫的劲装,穿着一身合体的深灰色布衣,眉宇间少了些战场上的凌厉杀气,却多了几分商行管事应有的沉稳和干练。
他将茶轻轻放在苏明远手边,目光扫过桌上那封刺眼的信和东家铁青的脸色,心中已然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