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居小院笼罩在一种肃穆而沉重的氛围中。炭盆的火光在齐放沉睡的脸庞上跳跃,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光影中更显触目惊心,深陷的眼窝如同无底的黑洞,吞噬着昔日的荣光与生机。
韩牧野坐在榻边,宽厚的手掌依旧覆在齐放那只残缺冰冷的左手上,源源不断地渡入温和的内力,维系着这具饱受摧残的身体里那缕微弱的生命之火。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齐放脸上,那每一道伤痕,每一处残缺,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
三万鹰扬卫!那是大胤曾经最锋利的长矛,是令草原狼庭闻风丧胆的铁壁!可一夜之间,黑石堡化为修罗炼狱,多少热血儿郎,多少壮志未酬的兄弟,就那么不明不白、憋屈至极地倒在了自己人的陷阱和屠刀下。
虽然陛下后来是下了旨意,追封了英烈,抚恤了遗属,为鹰扬卫正了名。可这正名,对于埋骨黄沙、尸骸无存的兄弟们来说,又有何意义?
对于像齐放这样侥幸逃生却生不如死的袍泽来说,又有何意义?那冰冷的封号和抚恤的银钱,能换回他们鲜活的生命吗?能抚平亲人心中永世不愈的创伤吗?
这些年,韩牧野看似放下了仇恨,投身商海,暗中襄助新帝登基,建立自己的基业。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刻骨的痛与恨,从未真正消散。它们只是被深深埋藏,化作了另一种更为深沉的力量——寻找!照顾!
这些年,他不断地在寻找当年鹰扬卫那些战死兄弟们的遗孤家眷!
然而,现实何其残酷。鹰扬卫多为边军精锐,许多将士尚未成家便已血洒疆场,了无牵挂者不知凡几。
更多的家眷,在失去顶梁柱后,或死于接踵而来的战乱饥荒,或流离失所,隐姓埋名,如同水滴汇入茫茫人海,踪迹难寻。
韩牧野耗费了无数心血,投入了海量金银,也不过寻回了数百户,安置在江南、关中等相对安稳之地,由漕帮暗中照拂,或安排进他的田庄铺面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保他们衣食无忧。
可这数百户,对于三万英魂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每当他看到那些失去父亲的孩童懵懂的眼神,看到那些失去儿子的白发老妪浑浊的泪水,看到那些失去丈夫的妇人强撑起的坚强,韩牧野心中的愧疚便如同毒藤般疯长!
他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多,不够好!总觉得愧对兄弟们临终前的托付!
他不断拓展商路,积累财富,甚至想要成为皇商,除了为了自家小舅子将来入仕。
他需要更多的钱,更大的力量,才能覆盖更广的搜寻范围,才能给那些找到的遗孤家眷更好的生活,才能为那些可能还流落在外、挣扎求存的袍泽,提供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港湾!
而如今,齐放的出现,像一面残酷的镜子,将他这些年深埋心底的隐痛与无力感,赤裸裸地映照出来。
齐放还活着,却活得如此人不人、鬼不鬼!他就在凉州,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却沦落到在赌坊被人当街毒打,险些丧命!若非今日自己恰巧路过……韩牧野不敢再想下去。一股巨大的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教…教头…” 一声微弱嘶哑的呼唤,将韩牧野从痛苦的深渊中拉回。
齐放不知何时已经醒了,那只完好的左眼半睁着,眼神涣散而疲惫,却努力聚焦在韩牧野脸上。
他感受到韩牧野手掌传来的温暖内力,也看到了韩牧野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痛与自责。
“齐放,你醒了!” 韩牧野连忙收敛心神,声音放得极轻,“感觉怎么样?别说话,好好休息。”
齐放却艰难地摇了摇头,那只独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有见到亲人的激动,有死里逃生的庆幸,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刻入骨髓的痛苦与麻木。
他张了张嘴,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教头…别…别这样…我知道…我知道你尽力了…”
韩牧野浑身一震,眼眶瞬间发热。齐放懂他!这个饱受磨难的兄弟,一眼就看穿了他内心的煎熬!
“这些年…” 齐放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我…像孤魂野鬼…在凉州…在甘州…在沙州…飘着…我不敢…打听兄弟们…我怕…怕听到坏消息…更怕…自己忍不住…去找苍狼骑拼命…白白送死…”
他的独眼中泛起泪光,声音哽咽:“我…我看到过…街边…饿死的…小乞丐…听人说…是…是哪个卫所…阵亡军户的娃…也看到过…瞎了眼的老婆婆…在城隍庙…讨饭…儿子…是当兵的…死在北边了…我…我帮不了他们…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是个…废人…”
齐放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渗入狰狞的疤痕:“教头…活着…比死了…更难熬啊…有时候…真想…在哪个角落…一觉睡过去…就…就不用再梦见…大柱…二狗…大千…他们浑身是血…问我…为什么…只有我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