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城外那场惊天动地的阅兵,如同一场剧烈的地震,余波经久不息,深刻地改变了江西,乃至整个南方的政治生态。
最初的、源于对死亡的恐惧,在官员与士绅们确认自己暂时安全之后,开始迅速地、戏剧性地转变为一种全新的、混杂着敬畏与渴望的狂热。他们亲眼见证了皇帝手中那无可匹敌的军事力量,这让他们彻底断绝了任何形式的、对抗的念头。一个不可战胜的君主,对于臣子而言,是威慑,但同时,也是最粗壮的、可以攀附的参天大树。
旧世界的秩序正在崩塌,而通往新世界的阶梯,似乎就握在少数几个人的手中。
其中,最炙手可热的那一位,便是儒林卫的功勋将领,皇帝身边的红人——祁同伟。
作为亲手阵斩逆首沈逸,并在之后的“道统之争”中,为皇帝的新思想摇旗呐喊的头号功臣,祁同伟奉命,在南昌设立了【儒林卫第一舍】的临时募兵点,为他麾下的功勋部队,在江西,招募并甄选有潜力的新人。
这个消息,让祁同伟下榻的驿馆,瞬间变成了整个南昌城最繁忙的地方。
每日天不亮,驿馆门前,便已停满了各式华贵的马车。无数的官员、士绅、富商,都想方设法,携带着重金与厚礼,只为求见他一面。他们真正的目的,并非巴结这位新贵,而是希望能将自己家族中最优秀的子弟,送到他的麾下,哪怕只是成为一名最低阶级的【学士甲士】。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科举之途,已然充满了不确定性。而加入儒林卫,跟随祁同伟这样一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凭借战功封妻荫子,甚至去海外搏一个“裂土封侯”的未来,才是当下最现实、也最诱人的登天之路!
祁同伟,便是这条路的“守门人”。他手中的那份“举荐名册”,成了整个江西最珍贵的稀世奇珍。
然而,皇帝的刀剑,可以征服人的身体,却未必能征服所有人的思想。
在这片理学底蕴深厚、文风昌盛的土地上,对于皇帝那套“离经叛道”的新学,对于祁同伟这种“以暴力释经”的武夫,始终存在着一股强大的、源于传统儒生骨子里的抵触与鄙夷。
这股暗流,终于在皇帝抵达南昌的第十天,彻底浮上了水面。
这一日,江西儒林的泰山北斗、传承数百年的理学圣地——白鹭洲书院,正式向祁同伟,递上了一份“请柬”。
送来请柬的,是书院的一位老博士,他态度谦恭,言辞也极尽礼数。请柬上说,书院山长,年近七旬、德高望重的大儒欧阳萃先生,久闻祁将军文武双全,对我圣人之学,有“继往开来”之新解,特于三日后,在书院内,广邀江西群儒,欲与将军“以文会友,坐而论道”,共同探讨“圣人之学,在新时代下的传承与变通”。
这封请柬,瞬间引爆了整个南昌城。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一次友好的学术交流。这是战书!是江南士绅在战场上惨败、在政治上被清洗之后,旧世界的读书人,试图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道统”领域,向新世界发起的最后一次、也是最顽强的反击!
他们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无数儒生的见证下,用他们传承千年的经义,来“戳穿”皇帝新学的“歪理邪说”,来扞卫他们心中真正的“圣人大道”!
消息传开,四方云动。无数的士子、乡绅,从江西各地,涌向白鹭洲,准备见证这场决定未来思想走向的世纪对决。
三日后,白鹭洲书院,讲堂之内,人山人海。
数以百计的青衫儒士,按照资历与名望,依次落座。他们神情肃穆,目光如炬,整个讲堂,都弥漫着一股庄严的、不容亵渎的“道”的威严。
祁同伟,便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独自一人,身着那套靛蓝色的儒林卫袍服,腰悬长剑,缓缓步入。
他身上那股尚未完全散尽的、铁与血的气息,与周遭那股浓厚的翰墨书香,显得格格不入。
主位之上,欧阳萃山长须发皆白,气度从容。他见祁同伟落座,微微颔首,随即,用一种清朗的声音,率先发难,直指核心。
“祁将军,”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听闻将军,于儒林卫学宫之内,倡导新学,以释圣人之道。老朽今日,斗胆请教一字,那便是我儒门之根基——‘仁’字。”
他目光一凝,声音陡然提高:“《孟子》有云,‘仁者无敌’。行仁政者,天下归心。然,老朽所见,却是陛下大军,于江南行霹雳手段,使士族之家,血流成河;于江西行威压之策,使官绅人人自危。此举,杀伐之气过重,与圣人所言之‘仁政’,何以相容?将军身为儒林之卫,又当如何,向天下人,解释这‘不仁’之举?”
他话音一落,其身后数百名儒生,目光便如利剑一般,齐齐射向祁同伟,充满了道德上的审判与优越感。
在这一片质疑的目光中,祁同伟缓缓起身。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环视全场,反问道:“欧阳先生,诸位,我也想请教一个问题。”
“当建州女真,于辽东,屠戮我大明百万军民,掠我妻女,占我故土之时,诸君所谓的‘仁’,在哪里?”
“当天下流寇四起,千里之内,白骨露于野,饿殍遍地,易子而食之时,诸君所谓的‘仁政’,又在哪里?”
两个问题,让满堂的喧嚣,为之一滞。
祁同伟的声音,骤然变得高亢而又冰冷:“腐儒之仁,是为妇人之仁!是面对恶疾,不忍下刀,最终坐视全身溃烂的愚蠢之仁!是面对饿狼,不忍举棒,最终导致满山群兔,皆被吞食的伪善之仁!”
“而陛下之仁,乃是圣王之仁,是苍鹰之仁!”
“为救满山群兔,必先以雷霆之势,搏杀饿狼!为保天下亿万顺民之安生,必先以酷烈之手段,清除那些侵占民田、偷逃税赋、勾结叛逆的国之蛀虫!”
他猛地一拍桌案,发出一声巨响,对着满堂儒生,怒吼道:
“对敌人的残忍,便是在我大明百姓,最大的‘仁’!这个道理,你们,懂也不懂?!”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整个白鹭洲书院的上空,轰然炸响!
那些出身寒门、或是对旧有士绅积怨已久的年轻士子,眼中瞬间爆发出异样的光芒。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将“杀伐”与“仁政”,如此理直气壮地,联系在一起!
而高台之上的欧阳萃,则面色一白,他一生所学的经义,在对方这套简单、粗暴、却又充满了原始力量的“新道理”面前,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