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夹杂着细碎的雪粒,敲打在朱恭涤的头盔之上,发出“噼啪”的脆响。
他站在泥泞的营地里,遥望着不远处,那座在阴沉天幕下,如同一头沉默巨兽般,匍匐在清川江畔的坚城——安州。刺骨的寒风,从鸭绿江的方向,毫无遮挡地吹来,卷起他身后那面代表着“大明唐王军”的、绣着猛虎的战旗。
距离他们在铁山半岛登陆,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了。
一个月,对朱恭涤而言,却仿佛比他过去那三十年的人生,都更为漫长、也更为……真实。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那柄早已不再崭新的佩刀,和胸前那块被箭矢,划出了一道深痕的扎甲。这一个月的记忆,便如同一幅幅充满了鲜血与火焰的画卷,在他脑海中,缓缓展开。
他记得,在攻克宣川城之后,唐王殿下,没有做任何停留。这位如同猛虎下山般的藩王,展现出了惊人的、对战争的贪婪与渴望。他亲自率领着最精锐的冠军骑士团,作为全军的先锋,沿着朝鲜的西海岸,一路向南,发动了一场无可阻挡的闪电战。
朱恭涤和他所在的步兵营,则紧随其后。他们的任务,是“清扫”与“占领”。
他永远也忘不了,他第一次,带领着自己那一百名弟兄,冲入一座名叫“定州”的、试图抵抗的城池时的景象。城门,早已被神武军调拨给他们的、小型的野战火炮,轰得粉碎。他们这些步兵,需要做的,只是在骑士们冲垮了城内守军的主力之后,进城,去剿灭那些躲在街头巷尾的、零星的抵抗者。
那所谓的“抵抗”,脆弱得可笑。
他看到,自己麾下那些同样出身贫寒、但装备着精良瓦兰迪亚军士铠甲与长矛的士兵,如同砍瓜切菜一般,轻易地,便将那些手持竹枪、穿着破烂布衣的朝鲜“壮丁”,刺翻在地。
战争,在这里,不成比例。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一场武装到牙齿的巨人,在踩踏一群手无寸铁的蝼蚁。
他曾亲眼看到,三名冠军骑士,便足以将一支上百人的朝鲜溃兵,追杀得哭爹喊娘,四散奔逃。那高大的战马,那密不透风的板甲,那闪烁着死亡寒芒的骑士重枪,对于这个时代的朝鲜士兵而言,是无法理解、也无法对抗的“怪物”。
他们一路南下,势如破竹。郭山、定州、嘉山……一座座城池,在唐王大军的兵锋之下,或望风而降,或稍作抵抗,便被彻底碾碎。
朱恭涤,也在这一场场谈不上“艰难”的战斗中,飞速地成长。他学会了,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指挥自己的百人队,控制住一段城墙;他学会了,如何用最少的伤亡,去清剿一整条街道的“残敌”;他也学会了,如何从那些被他亲手杀死的、或是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朝鲜人眼中,看到那种混杂着恐惧与仇恨的、复杂的光。
他,正在从一个为了生存而战的“小人物”,向着一个真正的、冷酷而高效的“征服者”,进行着蜕变。
而现在,他们,终于抵达了平壤之前,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固的屏障——安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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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被一阵急促的号角声打断。
“朱百户!”他的亲兵,同样是来自河南南阳的老乡,高声喊道,“将军有令,命我等部,前出五里,建立前哨营地!”
“知道了!”朱恭涤大声回应,他用力地拍了拍自己冻得有些僵硬的脸颊,将所有多余的情绪,都拍散出去。
他,现在是大明东征第一军团,步兵左营的试百户,朱恭涤。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别人指挥的十长,他现在,需要指挥别人。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洪亮而又果决,“第一、第二总旗,清点器械,准备出发!第三、第四总旗,负责辎重!第五总旗,派出斥候,探明前方道路!半柱香之内,本官要在营门口,看到你们的队列!”
命令下达,他麾下那近百名士兵,立刻有条不紊地行动了起来。虽然他们的脸上,依旧带着一丝疲惫,但动作,却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这,便是一个月以来,在血与火中,磨练出的纪律。
朱恭涤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翻身上马。
大军在安州城外,安营扎寨。与之前那些一触即溃的小城不同,安州城,背靠清川江,城高墙深,城头之上,旌旗林立,显然,朝鲜人,准备在这里,进行一场真正的抵抗。
唐王殿下,并未急于攻城。
在接下来的三日里,庞大的明军营地,如同一座巨大的、高效的战争机器,围绕着安州城,不紧不慢地,展开了作业。
朱恭涤的任务,便是带领他的百人队,在距离城墙仅有数里的一处高地上,建立一个前哨站,并负责掩护工兵营的弟兄们,在阵前,挖掘壕沟,建造土垒。
这是一个枯燥,但却极其危险的任务。
因为,他们,将是第一个,承受来自安州城头攻击的部队。
“都给老子把盾牌举稳了!”朱恭涤猫着腰,在一排由巨大盾牌组成的临时掩体后面,大声地对弟兄们喊道。
话音未落,“咻——!”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从城头传来。
一支巨大的、尾部带着呼啸声的“神机箭”,拖着长长的尾焰,狠狠地,砸在了他们前方数十步的泥地里。“轰!”的一声,爆炸开来,泥土与碎石,四处飞溅,打在盾牌上,噼啪作响。
“狗娘养的朝鲜人,家伙还挺硬!”一名老兵,吐了一口唾沫,骂道。
朱恭涤没有理会。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城头的方向。他知道,这只是试探。
果然,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城头之上的火炮与神机箭,开始断断续续地,向他们这片区域,进行骚扰性的抛射。
朱恭涤和他麾下的士兵们,便在这片由巨盾组成的“龟壳”之下,听着头顶呼啸而过的铁弹与箭矢,感受着大地被砸中时传来的阵阵颤动。
恐惧,如同无形的毒蛇,在每一个人的心底蔓延。
“怕个鸟!”朱恭涤看出了手下人的紧张,他突然站起身,走到盾墙的缝隙处,探出半个身子,对着城头的方向,竖起了中指,破口大骂,“对面的孙子们!你们就这点力气吗?给爷爷我挠痒痒都不够!有种,就出城来打!”
他的举动,大胆而又充满了挑衅。
城头之上,似乎是被他的嚣张所激怒。片刻之后,安州城的城门,竟真的“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缝隙!
“注意!!”朱恭涤心中一凛,立刻缩了回来,大声预警,“准备接敌!”
只见,二百名身披重甲的朝鲜骑兵,从城门中,鱼贯而出,试图趁着明军立足未稳,冲垮他们这个突出在最前方的哨站。
“百户大人!是骑兵!”亲兵惊恐地喊道。
“慌什么!”朱恭涤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区区几百骑,也敢在唐王殿下的大军面前冲阵?!”
他没有下令后退,更没有呼叫支援。他知道,这是他的机会!是一场能让他,在唐王殿下面前,挣下第一份“头功”的机会!
“所有人!听我号令!”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冷静,“长矛手上前!结三排拒马枪阵!盾牌手,护住两翼!弓弩手,自由射击!给老子,把他们,留在这里!”
他麾下那百名瓦兰迪亚军士,立刻以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迅速行动起来。数十名长矛手,怒吼着,将手中的长矛,以一个标准的角度,斜斜地,插入地面,矛尖,如同一根根毒牙,对准了冲锋而来的朝鲜骑兵。
“轰隆隆……”
马蹄声,越来越近。
朱恭涤站在阵列的最中央,他甚至能看清,最前方那名朝鲜将领,脸上那狰狞的表情。
“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他麾下那为数不多的几十名弩手,扣动了扳机。
弩矢,呼啸而出,精准地,射入了冲锋的马群之中。几匹战马,哀鸣着,翻倒在地,将背上的骑士,狠狠地甩了出去。
但这,并不能阻挡骑兵的冲锋。
转瞬之间,那股钢铁洪流,便狠狠地,撞上了朱恭涤他们那看似单薄的、仅有三排的……长矛方阵!
“顶住——!!!”
朱恭涤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抵在长矛的末端。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感到,自己的长矛,狠狠地,刺入了一匹高速冲来的战马的胸膛!那巨大的冲击力,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给撞碎!
他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但他,没有后退一步!
在他的身边,同样的一幕,在不断上演。长矛,洞穿了马的身体,折断了骑士的骨头。而冲锋的骑兵,则用他们手中的马刀与长枪,疯狂地,劈砍着眼前这道,他们无论如何也冲不破的、该死的长矛阵!
一名朝鲜骑兵,在战马被刺穿之后,借着最后的力量,将手中的长枪,狠狠地,掷向了朱恭涤!
朱恭涤瞳孔一缩,下意识地,举盾格挡!
“当!”的一声巨响,那杆长枪,被狠狠地弹开。但巨大的力量,也让他整个人,都向后,踉跄了一步。
就是这致命的一步!
另一名骑兵,抓住这个机会,怒吼着,挥舞着马刀,向他,当头劈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朱恭涤。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噗!”
一支黑色的弩矢,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精准地,射穿了那名骑兵的咽喉!
是友军!是后方大营的减配版射声营,在为他们,提供火力支援!
朱恭涤心中一暖,随即,便是滔天的战意!
他不再防守,而是怒吼一声,主动向前,将手中的长矛,如同一条毒龙,刺入了另一匹战马的腹部!
这场发生在高地之上的、小规模的遭遇战,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最终,以二百名朝鲜骑兵,在明军步兵与弩手的联合绞杀之下,近乎全军覆没而告终。
朱恭涤,拄着自己那已经弯曲变形的长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身上,沾满了鲜血与泥土,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但他,和他麾下那活下来的五十多名弟兄,依旧,如同一尊尊雕像,死死地,钉在这片高地之上。
他们的身后,是正在缓缓推进的、大明军团的庞大营地。
他们的脚下,则是安州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出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