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州城,沦陷了。
当那面代表着潞王本人的、绣着猛虎与蔷薇的复杂旗帜,被插上城楼的那一刻,这座朝鲜南部重镇的命运,便已被注定。
巷战,短暂而又惨烈。城内的朝鲜守军,在失去了城墙与指挥之后,进行着绝望的、最后的抵抗。但面对那些早已被复仇怒火,烧掉了所有理智的明军士兵,他们的抵抗,只会招致更为残酷、也更为彻底的报复。
在攻入城中之后,潞王朱常淓,便对他麾下那些双眼赤红的将士们,下达了他此生,最冷酷的一道命令。
“传孤王令:全州城守将李秉宪,及其麾下所有参与虐俘、屠民之将官,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凡其府邸、家产,尽归此战中有功将士所有!”
“三日之内,此城,不封刀!”
这最后五个字,彻底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在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全州城,化为了真正的人间炼狱。
被压抑了许久的明军士兵,如同挣脱了枷锁的野兽,将他们所有的愤怒、恐惧、以及在之前战斗中积攒的压力,都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三五成群,踹开一户户朱门大院。华丽的丝绸,被他们,用来擦拭满是血污的战刀;精美的瓷器,被他们,在寻找暗格时,毫不在意地,一脚踩得粉碎。他们抢夺金银,搬运绸缎,将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据为己有。遇到稍有反抗的男丁,便毫不犹豫地,一刀两断。在巨大的财富与不受约束的暴力面前,人性的阴暗面,被彻底释放。女人的哭喊,孩童的尖叫,与士兵们的狂笑,汇成了这座城市最后的悲歌。
一队士兵冲入了城中的一座大书院,他们看不懂那些的珍贵古籍,只觉得这些碍事的东西,毫无用处。他们粗暴地将书架推倒,用那些浸透了数百年书香的纸张,来点燃篝火,烘烤他们刚刚从富户家中抢来的鲜肉。墨香,在烈火中,化为了焦臭。
另一队士兵,则在佛寺中,为了刮取一尊金身佛像上的金粉,而大打出手,最终,在一番械斗之后,他们合力,将那尊慈眉善目的佛像,推倒在地,砸得粉碎,再各自抢夺碎片。
潞王朱常淓,身披重甲,手持长剑,亲自骑着马,巡视着这座正在被他的怒火所吞噬的城市街道。他的身后,紧跟着那四百余名如同魔神般的斯特吉亚精锐亲卫。
他的出现,如同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了沸腾的油锅之中。所有正在疯狂劫掠的普通士兵,看到他和他身后那支散发着实质性杀气的亲卫队,都会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暴行,畏惧地,向两侧退开,为他让出一条通路。
他拥有,绝对的权威。
就在此时,他看到,前方一座大宅的门口,一名他麾下的士兵,正狂笑着,试图抢夺一个朝鲜女人手腕上的玉镯。因那玉镯过小,无法褪下,那士兵竟举起了手中的屠刀,准备直接砍断女人的手臂!
朱常淓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那属于“文明人”的良知,让他感到了剧烈的、生理性的恶心。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几乎是本能地,便要策马冲上前去,一剑,将那名已经丧失人性的士兵,斩于马下!
然而,就在他即将开口下令的那一瞬,他身旁的亲卫队长,那位在战场上救过他性命的独眼老兵,用一种极低、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沉声说道:
“王爷,三思。复仇之火,已成燎原之势。此刻强行弹压,只会引火烧身,动摇军心。我军,经不起第二次大乱了。”
老兵顿了顿,继续说道:“他们心中的那股怨气、怒气、还有打了胜仗的狂气,必须,找一个地方,宣泄出来。您若堵住了这个口子,这股气,便会转向内部,转向我们自己。让他们泄了这股气,明日,您,才能重新成为他们唯一敬畏的王。”
朱常淓的手,在剑柄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他听着远处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惨叫与狂笑,看着眼前这张牙舞爪的、属于他自己的军队。他甚至能从那些士兵的眼中,读出一种扭曲的快意——他们在复仇,在用敌人的痛苦,来抚平自己失去袍泽的伤痛。
最终,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挣扎与不忍,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的漠然。
他没有再看那名女子和那个士兵一眼,只是冷冷地,一拉马缰,调转马头,向着另一条街道,缓缓行去。
他默认了这场暴行。并非因为无能,而是因为,他知道,他需要用这场狂uhan,来彻底宣泄掉士兵们所有的怨气与戾气。然后,再用更严酷的军法,和更丰厚的赏赐,将这些被释放的“野兽”,重新,驯化成只听命于他一人的“忠犬”。
这,便是他,作为统帅,在这座人间炼狱里,学到的、第二课。
而在这场无序的、属于普通士兵的“狂欢”之中,另一场更为冷静、也更为残酷的“复仇”,正在同时进行。
那些在先头部队中,失去了父兄的年轻军官们,他们,对金银和女人,没有丝毫兴趣。
他们拿着一份由投降的朝鲜人口中,审问出的、参与了“山谷伏击战”与“城头虐俘”的朝鲜将领与贵族的名单,如同来自地狱的死神,挨家挨户地,进行着“定点清除”。
在一座宏伟的、属于那名设伏主将李秉宪的府邸之前,他们踹开了大门。
那位兄长战死的百户,亲自带队。他没有立刻开始杀戮,而是让人,将府内所有的人,无论主仆,无论男女老幼,全部,驱赶到庭院的中央,让他们,跪成一排。
他从人群中,将抖如筛糠的李秉宪,拖拽出来。
“你,便是李秉宪?”百户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那……那都是误会!是……是朝廷的命令,不关我的事啊!”李秉宪疯狂地磕头求饶。
百户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份供状:“这是你手下副将的画押。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屠戮村庄,虐杀我大明战俘的命令,皆出自你一人之口。”
他看着李秉宪那张因恐惧而彻底扭曲的脸,缓缓说道:“我大哥,在山谷里,被你的滚石,砸断了双腿,活活烧死。城头上,王千户的儿子,被你,亲手割喉。”
“现在,轮到你了。”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身后,那些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弟兄们,一挥手。
“奉潞王殿下令,讨伐国贼,清算余孽!”
“府中上下,无论男女老幼,鸡犬不留!”
府邸之内,响起了凄厉的惨叫。但很快,便归于寂静。
这些年轻的军官们,会亲手,将仇人的头颅,一一砍下,用石灰腌了,整齐地,摆放在木匣之中。他们要用这些东西,去祭奠自己死去的亲人。
这是最为直接,也最为血腥的“父债子偿,血债血偿”。
潞王朱常淓,听着手下人,关于这些“复仇”的汇报,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
……
三日之后,劫掠与杀戮,终于,因为再也找不到可杀之人,再也找不到可抢之物,而渐渐平息。
整个全州城,已成一座充满了血腥、灰烬、与乌鸦啼叫的、死寂的废墟。
潞王朱常淓,召集了所有杀红了眼的将士。
他当众,将几名因为分赃不均而火并的士兵,当场斩杀。他用一场属于“军法”的、冷静的杀戮,来结束这场属于“复仇”的、狂热的杀戮,重新,建立起他作为主帅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随即,他拿出劫掠来的、堆积如山的财富,当众,进行了公平的分配。所有作战勇猛者,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那些在战斗中,失去了亲人的军官,更是得到了双倍的抚恤与战利品。
当夜,他独自一人,坐在那被鲜血洗刷过的、全州府衙的最高处。
他看着下方,那支虽然疲惫,但眼中已再无半分颓丧,反而充满了对他这位“铁腕主帅”的敬畏与崇拜的军队。
他知道,他,并没有真正地“控制”住这支军队的怒火。他只是,顺应了这股怒火,并在怒火燃烧殆尽之后,将灰烬,重新收拢到了自己的手中。
他想起了,在河南卫辉府时,那个会因为一幅画,而长吁短叹的自己。他又想起了,在京师时,那个会在皇帝面前,因为紧张而说错话的自己。
那些,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缓缓地,拔出自己的长剑。剑身上,依旧残留着未能擦拭干净的、暗红色的血迹。他看着剑身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张同样冰冷而又陌生的脸。
他那属于艺术家的灵魂,已经,彻底死在了这座城市的废墟之中。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明白了在乱世之中,有时,“默认”与“顺势而为”,比“强行干涉”,是更高明、也更无奈的统治之术的……
一个冷酷、务实、且再无半分软弱的……征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