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万大军,这是一个听起来足以踏平任何国度的数字。
然而,当这十二万人真正汇聚在京郊大营时,李定国那“一盘散沙,一座火山”的忧虑,便以最直观、最混乱的方式,呈现在了太子朱慈烺的面前。
太子下令举行第一次全军联合操演。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广阔的校场上已是人声鼎沸,旌旗乱舞。太子亲率李定国、孙可望等人登上高大的点将台,俯瞰下方。
他的一万东宫卫率,无疑是整个军阵中最耀眼的存在。他们是太子嫡系中的嫡系,是帝国顶级武力的极致展现。
军阵的最前方,是三千名巴丹尼亚菲奥娜冠军勇士。他们身着墨绿色的精工锁子甲,肩披象征着山地贵族荣耀的格纹战袍,手中都持着一柄比人还高的巨大长弓,背后则斜挎着一柄令人生畏的双手巨剑。
在他们的两翼,则是两千名库塞特可汗亲卫。这些来自草原的顶级贵族,身披东方风格的华丽扎甲,马鞍旁悬挂着强劲的复合弓,手中却紧握着一柄柄刃口闪烁着寒光的偃月长刀。
而在整个军阵的中央,是五千名足以碾碎一切的重型骑兵!其中两千,乃是瓦兰迪亚方旗骑士!他们身着覆盖全身的华丽板甲,身后高擎着绘有家族纹章的方旗。另外三千,则是帝国精英具装骑兵!他们连人带马都包裹在厚重的鳞甲与札甲之中,如同黑色的钢铁山脉!
这支万人军团,代表着传统的、以个人武勇和血脉传承为荣的贵族军事思想。他们队列严整,神情倨傲,看向周围那些新附部队的眼神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
而在他们之外,新附的八万大军,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有的部队甲胄鲜明,但队列松散;有的部队装备简陋,甚至还夹杂着农具。数十面代表着不同家族的旗帜,与代表皇权和东征军的龙旗、麒麟旗混杂在一起,不伦不类。
操演的军令一下,乱象更是层出不穷。
“左翼前突!弓弩手抛射预备!”
东宫卫率的方阵闻令而动,动作整齐划一。而新附的部队,则有的反应迟缓,有的冲锋过猛,甚至还有两支来自不同州府的部队,为了抢占一个有利位置而互相推搡,险些当场火并。
冲突的爆发,只是时间问题。
导火索,在一次步骑协同演练中被点燃了。
按照操典,羽林卫辅兵军团的一支千人火枪队,应在阵前进行三段击齐射,而后迅速向两翼撤退,为后方的东宫卫率重骑兵让出冲锋通道。
“预备——放!”
随着羽林卫军官一声令下,前排的火枪手们半跪在地,举枪、瞄准、击发!“砰砰砰!”一阵爆豆般的巨响和浓烈的硝烟腾起,虽然只是空包弹,但那股声势依旧骇人。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完成装填、进行第二轮射击时,后方东宫卫率的阵列中,一名瓦兰迪亚方旗骑士的指挥官,显然对这种“慢吞吞”的战术感到了极不耐烦。
他催动战马,来到阵前,对着那名羽林卫辅兵的千总大声呵斥道:“磨磨蹭蹭!一群只会摆弄烧火棍的泥腿子!还不快快给本将的骑士们让开道路!再敢挡路,休怪我连你们一起冲了!”
这番话充满了贵族对平民的蔑视,以及传统骑兵对新兴火器的不屑。
那名羽林卫千总,是羽林卫学中凭优异成绩晋升的平民子弟,性格刚直。他闻言大怒,当即回敬道:“将军此言差矣!我等奉太子将令,行三段击之术,自有章法!倒是将军的骑士们,除了会呈匹夫之勇,一味猛冲,还懂什么叫战术协同吗?”
“放肆!”方旗骑士指挥官勃然大怒,“区区一个辅兵千总,也敢顶撞本将?来人,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羽林卫千总也毫不示弱,猛地抽出腰间佩刀,“羽林卫听令,结阵自保!”
言语冲突迅速升级,双方士兵开始互相推搡,很快便演变成了拔刀相向。冰冷的刀剑出鞘声在校场上响起,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此时,一声冰冷的喝令从点将台上传来。
“住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子朱慈烺不知何时已走下点将台,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缓步而来。他所到之处,所有喧哗与骚动都如同被寒冰冻结,迅速安静下来。
他没有问事情的缘由,只是冷冷地看着对峙的双方。
孙可望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太子听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没有各打五十大板,也没有进行任何调解。他只是平静地对孙可望下令:
“凡在操演之中,拔刀指向袍泽者,无论亲疏,无论缘由,皆以军法‘临阵哗变’论处。”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那名方旗骑士指挥官更是脸色大变,他没想到太子竟会为了区区一个辅兵军官,而对他这个贵族出身的嫡系下此狠手!
“殿下!”他急忙想要辩解。
但孙可望麾下的羽林卫执法队,早已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他们根本不理会对方的贵族身份,直接将带头拔刀的那名方旗骑士指挥官和几名骑士,以及那名同样拔刀相向的羽林卫千总,一同拖了出来。
“殿下三思!他们皆是为国效力的勇士啊!”几名东宫卫率的将领急忙出列求情。
太子却连看都未看他们一眼,只是冷冷地说道:“在孤的军中,只有遵从军法者,才是勇士。其余,皆是乱军之贼!”
他顿了顿,下达了最终的判决:“孤念及尔等皆是初犯,又是孤的肱股之臣,免尔等死罪。但军法如山,不可不惩!”
“传孤将令!”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将此二人,褫去盔甲,当着全军之面,各鞭刑一百!以儆效尤!”
鞭刑一百!
这个惩罚,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对于军人而言,这虽不致命,却是奇耻大辱。尤其对于那位高傲的方旗骑士指挥官来说,被剥去象征荣耀的甲胄,与一个平民军官一同受刑,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在孙可望冷酷的注视下,两名军官被剥去上身甲胄,绑在了刑架上。羽林卫的执法官手持浸过水的牛皮鞭,狠狠地抽了下去。
“啪!”“啪!”
清脆的鞭响和沉闷的哼声回荡在死寂的校场上。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特别是那些新附的将领,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位太子殿下军中,军法,是凌驾于身份与门第之上的。
在用这顿鞭刑立下军威之后,太子走上前来,面对着因恐惧和敬畏而噤若寒蝉的十二万大军,颁布了一道让所有“加盟者”都感到彻骨冰寒的命令。
“孤知道,你们来自五湖四海,各有各的来历,各有各的主家。”
“但从今日起,你们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我大明东征军的将士!你们也只有一个主帅——那就是孤,朱慈烺!”
“传孤将令!”他的声音如同惊雷滚过校场,“自即刻起,所有‘捐资’而来的部队,无论原属何人,编制为何,全部打散!”
“所有十二万将士,无论嫡系、新附,一律重新登记造册!由大都督府按其兵种、技能,重新编组成十个新的‘镇’!”
“每一镇,都以一千名东宫卫率和二千羽林卫为骨干,再混编入九千名新附之兵!”
“各镇最高指挥官——总兵,全部由我亲自担任!”
“至于顾炎武等诸位将军,”太子的目光扫过那些脸色煞白的豪强将领,“你们为国捐资献兵,功不可没。孤擢升你们为各镇‘副总兵’或‘参将’,辅佐总兵,共图大业!”
这道命令,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顾炎武等人的心上。
他们瞬间明白了太子的意图。
这不是整编,这是釜底抽薪!
他们倾家荡产带来的私兵,被彻底拆散,融入了太子的嫡系部队之中。他们本人,则被剥夺了对自己军队的直接指挥权,成为了被架空和监视的副手!他们投入的巨额财富和兵马,转眼之间,就成了太子殿下扩充自己实力的嫁衣!
当晚,中军大帐之外,寒风呼啸。
顾炎武联合了十余名同样投入了巨资的豪强将领,他们神情愤怒,眼中燃烧着被背叛的火焰,径直闯向了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
“我等要面见太子殿下!”顾炎武对着拦在帐前的羽林卫喝道,“我等倾家荡产,为国效力,殿下为何要夺我兵权?若如此,我等宁愿撤资退兵!”
帐外,他们带来的数百名心腹亲兵也开始鼓噪起来,兵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这是太子权威建立以来,面临的第一次,来自内部的、公开的兵变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