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可望站在一旁,手已按在刀柄上,只等太子一声令下。在他看来,对付这等阴谋诡计,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便是用雷霆手段,将名单上的主谋尽数拿下,抄家灭族。只要血流得够多,江南自然会变得“顺从”。
然而,朱慈烺看着那份名单,眼神冰冷,却久久没有下令。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秦淮河的粼粼波光,以及那倒映在水中的、靡丽的灯火。
“孙可望,”他平静地开口,“你以为,他们为何要用这种手段?”
孙可望一愣,答道:“自然是想让殿下的造舰大业彻底停滞,让您在江南寸步难行,最终无功而返!”
“不止。”太子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更希望的,是逼孤动手杀人。逼孤在这江南之地,大开杀戒。”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孙可望:“江南是什么地方?是帝国财赋之源,是天下士林之心。孤若在此地斩杀士绅,便坐实了‘酷烈’之名。届时,永王只需在京城扮演他的‘仁德’皇子,便可轻易收拢整个江南士林之心。孤赢了造船,却输了人心,输了国本。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礼物’。”
孙可望瞬间明白了太子的深意,背上渗出一层冷汗。他只想着快刀斩乱麻,却险些让太子落入一个更深的政治陷阱。
“那……殿下,我们该当如何?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嚣张?”
“他们按规矩下棋,孤便陪他们下。”朱慈烺的眼中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他们不是喜欢‘预定’吗?那就让他们‘预定’个够。”
次日,南京城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羽林卫并未如众人预料般地大肆抓人,而是摇身一变,成了“信使”。孙可望亲自带着一队队精锐的羽林卫,挨家挨户地“拜访”名单上的士绅大族。他们不闯门,不抄家,只是客客气气地将那份由王德发亲笔画押的供状抄本,送到每一位家主的面前。
江南商会会长王德发的府邸,大门紧闭。但当孙可望带着一百名身披重甲的羽林卫亲兵,将府邸围得水泄不通时,那扇朱漆大门还是缓缓打开了。
“孙指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王德发挺着他那肥硕的肚子,脸上堆满了虚伪的笑容,快步迎了出来。
孙可望根本不与他废话,只是冷冷地将一份抄本扔在了他的脸上。
“王会长,”孙可望的笑容,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冷,“我家殿下说了,东征乃是国之大事,承蒙王会长与江南诸位乡贤看得起,为国分忧,提前采买了这么多木材、桐油,殿下心中甚慰。”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冰冷:“只是船厂工期紧急,还望王会长能早日将这些‘预定’的物资,送到船厂来。殿下说了,价钱,好商量。若是三日之内,船厂还见不到东西……”
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用马鞭,轻轻地拍了拍王德发那张早已血色尽失的胖脸。
“……后果,自负。”
这番“礼貌”的拜访,比直接抄家还要令人恐惧。它清晰地传递了一个信息:太子已经掌握了所有证据,但他暂时不动手,只是在等你们自己“识趣”。
整个江南士绅集团陷入了恐慌。他们立刻停止了所有的小动作,但同时也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他们既不进一步破坏,也绝不松口合作。木材行的老板依旧说“没货”,被高薪聘走的工匠依旧称“有病”,粮商们虽然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抬价,却也开始以“路途遥远,运输不便”为由,拖延供应。
龙江船厂,陷入了一片死寂。太子展现了他的手腕,却依旧无法让这头沉睡的巨兽,挪动分毫。
与此同时,京城的朝堂之上,一场针对东征的“阳谋”也悄然展开。
以英国公为首的旧勋贵势力,联合了部分与江南士绅利益相关的文官,开始频繁上奏。他们并非反对东征,反而大加赞颂,称其为“不世之功”。
“陛下,”一位都察院的御史在朝堂上慷慨陈词,“太子殿下亲赴江南,督造舰队,劳苦功高,实乃我大明之幸。然江南乃鱼米之乡,文风鼎盛,如此大兴土木,调集数万工匠,恐与民争利,非仁德储君所为。臣以为,不若将造船重心,移至天津卫。一来近于京师,便于陛下掌控;二来可安抚江南民心,彰显殿下仁德,两全其美。”
这番“为国分忧”的言论,让太子派系在朝中的官员无法正面反驳。你总不能说,太子就不该“仁德”,就该“与民争利”吧?
神武皇帝虽然没有采纳,但也未加申斥。这微妙的态度,让兵部和工部在调拨江南资源时,变得更加畏首畏尾,公文往来愈发迟缓。一道催促南京船厂木料的公文,能在各部司之间流转半个月,上面盖满了官印,却就是到不了该去的地方。
太子被困在了江南。
不是被刀剑围困,而是被无数张合法的契约、无数张恭顺的笑脸,和一套他暂时无法打破的规则所围困。
深夜,太子行辕。
朱慈烺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地图前,看着南京的位置,久久不语。他拥有父皇赐予的节钺,拥有可以踏平一切的军队,却仿佛陷入了一片无形的泥潭,有力无处使。
李定国和孙可望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不敢出言打扰。他们能感受到,这位年少的储君身上,正散发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压抑的怒火。
许久,朱慈烺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们用江南士绅的规矩,给孤造了一座墙。”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最信赖的两位心腹。
“要破此墙,孤需要一个……根本不守他们规矩的人。”
他的目光,越过南京,投向了遥远的东南方,那片波涛汹涌的、地图上标注着“东海”与“南海”的广阔区域。
“一个能掀翻这张棋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