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由郑森亲笔书写,再由太子朱慈烺用东宫大印的密信,被装在一个防水的蜡丸之中,交到了羽林卫最精锐的缇骑手中。他们没有走驿站官道,而是快马加鞭,直奔东南沿海的登州港,换乘了一艘挂着皇室旗号的快船,一路南下,驶向那片属于另一个“王”的领地——福建,安海镇。
半月之后,当这艘代表着帝国储君意志的快船,小心翼翼地驶入安海港时,船上的缇骑百户,一位见惯了京师盛景的羽林卫军官,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这里,与其说是大明的一座港口,不如说是郑芝龙的独立王国。
港口之内,桅杆如林,密密麻麻地停泊着数百艘大小不一的船只。有吃水极深、船身遍布炮口的巨型福船,有船速飞快、用于追击与通信的广船,甚至还有几艘明显带有西洋风格、船首高高翘起、侧舷排列着数十门红夷大炮的盖伦船。无数面绘着“郑”字旗号的旗帜,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其声势,竟丝毫不亚于一支朝廷水师。
码头上,不同肤色、操着南腔北调乃至异域语言的水手和商人川流不息。穿着华丽丝绸的波斯商人、头戴缠头的阿拉伯商人、金发碧眼的红毛夷(荷兰人),与本地的商贾百姓摩肩接-踵,共同构成了一幅繁华而又混乱的画卷。
而维持着这片繁华秩序的,是郑家的私兵。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制式盔甲,手持长刀或火铳,三人一队,五人一伍,公然在街上巡逻。他们的军容之严整,眼神之悍厉,竟比许多地方的卫所军还要精锐几分。
太子的信使,在郑家亲兵“护送”下,穿过这座喧闹的港口城市,来到了一座守备森严、堪比王府的巨大府邸前。这里,便是郑芝龙的帅府。
在府邸的书房内,郑芝龙接见了信使,并展开了儿子的信。
他今年不过四十出头,身材中等,面容黝黑,穿着一身看似寻常的丝绸便服,但那双眼睛,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他便是郑芝龙,一个从海盗、私商,一步步走到今天,被朝廷招安,册封为福建总兵,却依旧是东南沿海无可争议的无冕之王。
他逐字逐句地读着儿子的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信中,郑森不仅详细陈述了太子在江南所遇到的困局,更用一种激昂而又恳切的笔调,点明了这对于郑家而言,是一个何等重要的历史机遇。
“……江南士绅,不过是朝廷圈养之绵羊,肥则肥矣,然终无爪牙之利。我郑氏,乃遨游于四海之蛟龙,虽有风雷之威,却始终未得云雨之机。今太子殿下蒙尘于江南,正是我郑氏化蛟为龙,名正言顺,翱翔于九天之良机也!父亲若能助殿下成就东征大业,则我郑家,将不再是朝廷眼中可有可无之边将,而是与国同休、开创不世之功的新朝勋贵……”
郑芝龙缓缓地将信纸折好,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他的一生,都在与“名分”二字作斗争。
他富可敌国,舰队强大,从东瀛到满剌加,所有航行于这片海域的商船,都必须购买他的令旗,否则便寸步难行。他既享受着这种不受任何人节制的自由与权力,也深知自己“海盗”出身的原罪,始终不为那些自视清高的士大夫阶层所容。
福建总兵的官职,听着威风,但在那些京城大员眼中,不过是朝廷用来安抚他的一道枷锁而已。他知道,只要朝廷愿意,随时可以给他安上一个“谋逆”的罪名,将他连根拔起。
现在,一个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一个与帝国未来的主人,直接结盟的机会。
他仔细地权衡着其中的风险与收益。
风险是巨大的。太子与永王之争,已是朝野皆知。太子虽然势大,但毕竟尚未登基,一切都存在变数。他若选择支持太子,便等于将整个郑家,都押在了这场前途未卜的皇储之争上。一旦太子失势,等待他郑家的,必然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收益,同样是诱人的。太子胜利的概率极大,皇帝的宠爱、军功新贵的拥护、法理上的正统,都让他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若太子成功登基,他郑芝龙,便是从龙之臣。郑家将一跃成为帝国最顶级的勋贵,获得他梦寐以求的“合法性”与“安全性”。他的子孙,将不再背负着“海贼”的污名,而是可以堂堂正正地,以开国功臣之后代的身份,立于朝堂之上。
他整整思考了三日。
这三日里,他一步也未曾踏出书房。他将自己关在里面,面前铺着巨大的海图,图上不仅有大明的万里海疆,更有东瀛、吕宋、满剌加,乃至更遥远的红毛夷的港口。
他想的,早已不是要不要帮太子。而是,这位年少的储君,究竟值不值得他郑家,压上这数十年来,用鲜血和白银换来的一切。
他听说过太子在大婚之日的雷霆手段,也听说了他在京郊大营整军的铁腕。这是一个和他一样,不按常理出牌,却又懂得用利益驾驭人心的枭雄式人物。
更重要的是,太子赢面很大。这是一场高风险、高回报的投资,而他郑芝龙,一生中最擅长的,就是赌博。
三日后,清晨。
郑芝龙终于走出了书房。他没有给太子的信使任何回信,只是下达了一道命令。
“传令下去,召集一、二、三号主力舰队,所有炮船、战船,即刻备航。告诉各船船长,目标,南京!”
当太子的信使,站在安海港的码头上,看着那上百艘装备了红夷大炮的主力战舰,扬起绘着“郑”字的大旗,如同乌云一般,遮蔽了整个海面,浩浩荡荡地驶出港口时,他终于明白了郑森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郑芝龙,这位东南沿海的海上之王,决定亲自去见一见,那位被困在江南的少年储君。
他要亲眼看一看,这位未来的帝王,究竟值不值得他,献上自己的忠诚与舰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