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州岛的战火烧得正旺之时,九州的后方,却暗流涌动。
张铁山,这位新任的督办军储使,正面临着他人生中最艰难的挑战。他手持太子的令箭,开始在九州各地征集粮草。然而,那些刚刚在熊本城宣誓效忠的大名们,却用各种“合法”的手段,与他周旋。
肥前国的锅岛家,送来了长达数十页的陈情书,字字泣血地哭诉领地内遭遇百年不遇的旱灾,粮食歉收,百姓易子而食,实在无粮可交。可张铁山派出的斥候回报,锅岛家的粮仓满得都快溢了出来。
筑后国的立花家,则表现得极为“配合”。他们满口答应,但一份征粮文书,能在各个奉行所(日方官署)之间流转半个月。从勘定奉行到郡奉行,每一级官吏都热情接待,礼数周全,但办起事来,却总有各种“意外”的阻碍,不是账目对不上,就是运输的牛马“意外”病倒。
更有甚者,一些小大名,暗中煽动领地内的民众和浪人,制造小规模的骚乱。当明军的征粮队抵达时,面对的便是数百名手持竹枪和锄头、被“官逼民反”口号煽动起来的无知百姓。征粮队若强行推进,便会陷入与平民的直接冲突,落下屠戮百姓的恶名;若退让,则征粮之事便遥遥无期。
张铁山陷入了困境,一筹莫展。他试图用在市来村的成功经验来解决问题,他向那些大名许诺,可以用劳役和本地特产来抵扣一部分粮税,甚至愿意出资修缮当地的水利。
然而,他那套“以工代赈、建立秩序”的怀柔策略,在这些心怀鬼胎的统治阶级面前,如同泥牛入海,没有激起半点涟漪。他们要的不是小恩小惠,他们是在用这种“软抵抗”,试探着明军的底线,等待着本州战局的变化。
孙可望,这位名义上的上官,却出奇地安静。他每日只是带着他的羽林卫执法队,在九州各地巡视,冷眼旁观着张铁山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碰壁。他不催促,也不置喙,仿佛一个经验丰富的政治家,在冷静地观察着棋盘上的局势,等待着对手走出最愚蠢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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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在张铁山的征粮工作彻底陷入停滞的第七日,一份来自孙可望中军大帐的“请柬”,送到了他的临时府邸。
张铁山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进了孙可望那座守备森严、远比他这“军储使府”更具威严的营帐。
“张军储,”孙可望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指了指下首的座位,语气平淡,“看来,你的法子,行不通。”
张铁山躬身行礼,坐下后,沉声道:“孙指挥,卑职无能。这些倭人大名,阳奉阴违,滑不留手,卑职……束手无策。”
“高见谈不上。”孙可望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只是觉得,对付一群狼,用喂羊的法子,未免太过天真。”
他将一份卷宗,轻轻地推到了张铁山的面前。上面,赫然是一张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网。网络的核心,指向了一个名字——萨摩国出水郡领主,岛津忠朗。
此人是岛津家的远亲,在之前的战争中见风使舵,最早投降,因此保留了领地。也正因如此,他成了这次“软抵抗”中最活跃的串联者。
“杀鸡,需儆猴。但首先,你得找准那只最肥、叫得最响的鸡。”孙可望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岛津忠朗”四个字上。
第二日,孙可望的行动,让整个九州都为之胆寒。
他并未如张铁山预想般地直接率兵杀人。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以“大明九州镇抚司副使”的名义——这是太子临时授予他的、足以节制地方的权力——在出水郡的城下町,设立了一座临时的军法处。
紧接着,他派羽林卫密探,以雷霆之势,查封了岛津忠朗与海寇私下交易的账本,并抓捕了几名曾在其领地内煽动浪人闹事的关键人物。人证物证,一夜之间,“搜集”得一清二楚。
最后,他亲自率领五百名羽林卫甲士,将岛津忠朗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他没有破门,而是客客气气地,递上了一份盖着镇抚司大印的“传票”。
在军法处临时搭建的公堂之上,孙可望高坐主位。堂下,跪着面如死灰的岛津忠朗和他几名核心的家臣。两侧,则是被“邀请”前来旁听的、九州各大名派驻在附近的代表。
孙可望没有进行任何拷问,只是让书记官,将一份份“证据”,一件件“罪状”,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公之于众。
“……其三,身为大明藩臣,不思报效君上,反而暗中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意图动摇我大军之根本,此为谋逆之罪!”
当最后一条罪名被念出时,岛津忠朗彻底崩溃了。他知道,这根本不是审判,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无可辩驳的政治谋杀。
“斩!”
孙可望从签筒中,抽出了一支血红的令签,猛地掷于堂上。
在所有大名代表惊恐的目光中,岛津忠朗和他那几名核心家臣,被毫不留情地拖了出去,当众斩首。
然而,孙可望的清洗,还未结束。
在宣判斩首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对岛津忠朗家产的处置决定:将其家中一半的粮食,即刻查封,充作军粮,送往前线;而另一半,则当场开仓,全部分发给其领地内那些因“领主无道”而忍饥挨饿的民众!
这个决定,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心中炸响!
对其他大名而言,这是杀鸡儆猴的极致恐惧!孙可望用一场“合法”的审判告诉他们,他不仅能杀人,更能用一种让他们无法反驳的“大义名分”来杀人!
而对底层的民众而言,这却制造了一种“明军似乎不是单纯的侵略者”的错觉。那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领主被杀了,而这些异国来的征服者,竟然……给他们发粮食?
孙可望的这一手,精准地分化了敌人的内部矛盾。征粮工作,在恐惧与一丝微妙的期盼中,瞬间变得无比顺利。
当晚,张铁山再次被“请”到了孙可望的帐中。
他目睹了今日的全过程。他承认,孙可望的手段,高效、精准、致命。但他对这种玩弄人心、以酷法为基石的治理方式,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深深的恐惧和不安。
“张军储,”孙可望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智珠在握的傲慢,“如何?孤这法子,比你的‘仁政’,是否快了些?”
张铁山端起酒杯,却没有喝。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将心中的忧虑说出来。他站起身,对着孙可望恭敬地行了一礼。
“孙指挥,您今日之雷霆手段,卑职……万分钦佩。一举解决了征粮困局,为前线大军解了燃眉之急,此乃大功。”
他先是肯定了对方的功绩,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恳切。
“只是……卑职有一事不明,斗胆向指挥请教。”
“说。”
“您今日能用‘合法’的罪名杀岛津忠朗,固然是为殿下立威。可如此一来,九州诸大名,人人自危。他们今日慑于您的威势而顺服,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日若我大军稍有挫折,这份被恐惧压抑的仇恨,恐怕会以十倍、百倍之势反弹。卑职以为,我们是在建立秩序,而非仅仅建立恐惧。民心……或许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不知……卑职此想,是否太过天真?”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将一场本该是争吵的质问,变成了一次下级向上级的“请教”。
孙可望闻言,竟笑了起来。他用一种看“天真孩童”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位太子殿下新提拔起来的、前途无量的子爵。
“张子爵,”他站起身,走到张铁山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治理一个村子,可以用民心。我等,要治理的是一片被征服的国土!”
他的声音,充满了孤傲与不屑。
“对一群随时会反咬你的狼,谈民’,何其可笑!我今日所为,是为殿下立威,是为朝廷立法!我杀一人而让九州安,让前线七万将士有粮可食,这,便是最大的‘仁政’!”
他逼视着张铁山,一字一顿地说道:“至于你说的‘反弹’?只要我大明的刀,足够快,足够利,他们便永远没有反弹的机会!你那套妇人之仁,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记住,在这片土地上,权力,只出于刀剑,而非人心。”
张铁山沉默了。他无法反驳,却也无法认同。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与孙可望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官阶,更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对权力的理解。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中,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宁静。
“报——!八百里加急!本州军情!”
一名背插令旗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脸上,满是惊恐与疲惫。他高举着一卷盖着火漆的战报,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报——!两位将军!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大军,在大阪城下,遭遇惨败!晋王殿下身负重伤,王府亲军几乎全军覆没!殿下……已下令全军后撤!”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瞬间让帐内两人都愣在了那里。
这份官方确认的、细节更为惨烈的战报,彻底击碎了所有人的幻想。它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同时抽在了张铁山和孙可望的脸上。
那些仅被恐惧压服的大名,在看到明军受挫后,心中的仇恨必将立刻化为行动。
但它也挑战了张铁山的“民心论”——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所谓的“民心”是否真的那么可靠?
孙可望那张向来孤傲自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那套“只要刀够快,就没人敢反弹”的理论,在“太子兵败”这个前提下,瞬间变得无比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