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冈城,张铁山临时驻地。
三日期限已至,但黑田家的兵马、粮草,连影子都没有见到。与之相反,原本每日送来的新鲜瓜果与酒食,却在今日清晨,悄无声息地断绝了。
更令人不安的是,在他们那座小小的、位于城郊的别院周围,黑田家武士的数量,在不经意间,增加了数倍。他们不再是礼貌的卫兵,而是手按刀柄、眼神不善的狱卒。
软禁。
这个词,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随行人员的心头。
“总监大人!”随行的羽林卫百户,一名在京郊大营便以勇猛着称的军官,再也按捺不住,他焦躁地在房内踱步,“不能再等了!这黑田老儿分明是在耍我们!末将请命,率弟兄们强行突围,杀回熊本城,向孙指挥求援!”
张铁山正坐在案前,用一块麻布,一遍遍地、心无旁骛地擦拭着自己那把从大明带来的制式燧发鸟铳。他没有抬头,只是平静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那百户一愣,“然后请孙指挥发兵,踏平这福冈城,将这些不知死活的倭寇,尽数斩首!”
张铁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他。
“然后,孙指挥会向太子殿下上报一份捷报,说他用雷霆手段,解决了九州的征兵难题。而我,张铁山,”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则会成为这份捷报上,一个愚蠢、无能、天真的注脚。一个连区区一个大名都搞不定,最终还要靠别人来收拾烂摊子的废物。”
他站起身,将那把鸟铳重新背回背上,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他内心清楚:孙可望,正等着他失败。一旦求援,就等于向太子殿下,向整个东征军承认,他张铁山只是个会打仗的匹夫,根本无法独当一面,处理这复杂的政务。这不仅证明了孙可望那套冷酷的“霸道”才是正确的,更会让他彻底失去太子殿下对他的信任。
他这个子爵之位,那片刚刚到手的领地,所有的一切,都源于太子的看好。一旦这份看好消失,他将一无所有。
“殿下给我的,是‘总监’之职,不是‘求援使’的差事。”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此局,我必须自己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通报。黑田家的首席家老,再次前来拜访。
他带来的是一封措辞华丽的“请柬”。
“总监大人,”那家老笑得像一尊弥勒佛,“我家主公已为大人备好三千勇士,只是这些筑前武士,个个桀骜不驯。主公特备下薄酒,于天守阁之内,请总监大人亲自检阅,也好让那些武士们,一睹大人神威。”
鸿门宴。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场危机四伏的鸿门宴。
“头儿!不能去!” “大人三思!”
张铁山却笑了。他知道,这是黑田忠之的最后通牒,也是他自己的、唯一的机会。
“备马。”他只说了两个字。
他力排众议,决定单刀赴会。他只带了山本勘助和另外两名亲兵,将剩余的近百名羽林卫,都留在了驻地。
在临行前,他将那名羽林卫百户叫到一旁,下达了一道死命令:“听着,我若天亮之前未归,你们便立刻焚烧此地,不惜一切代价,向熊本方向突围。告诉孙指挥,黑田家,反了。”
……
福冈城,天守阁最高层。
这里,气氛冰冷如铁。黑田忠之端坐主位,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的虚伪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强藩之主的、毫不掩饰的傲慢。他的身后,肃立着数十名黑田家最精锐的旗本武士,每一个,都散发着如同出鞘利刃般的杀气。
张铁山坦然入座,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这股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压力。
“总监大人,真是好胆色。”黑田忠之缓缓开口。
“黑田大人设宴,张某岂有不来之理。”
“兵,我可以给你。”黑田忠之不再兜圈子,“但我筑前武士的荣耀,不容一个‘农人’出身的总监来践踏。他们,不服你。”
他指向窗外,那片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的巨大校场。校场之上,一支五百人的铁炮队,正整齐列队。他们是黑田家耗费巨资,从佛郎机人手中购得新式火枪,并由家中代代相传的射击教头训练出的、最引以为傲的精锐。
“很简单。”黑田忠之的眼中,闪烁着猫戏老鼠般的戏谑,“我等武家,以武为尊。你我之间,来一场赌局。双方各派一人,进行一场射术比试。若你的人赢,我黑田家三千兵马、粮草甲胄,明日一早,双手奉上。若你的人输……”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征兵之事,便需‘从长计议’了。”
这是一场稳操胜券的羞辱。黑田家的铁炮手以精准闻名,而张铁山手下,只有一群看似粗鲁的边军老兵。在他们看来,这场比试,根本毫无悬念。
然而,面对这个必输之局,张铁山却笑了。
“好。”他站起身,“我赌了。”
他没有派任何手下,而是亲自走下了天守阁,来到了校场之上。
“总监大人要亲自上阵?”黑田忠之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更多的是轻蔑。
“比试可以,”张铁山的声音,在寂静的校场上响起,“但规矩,得由我来定。”
他指向校场尽头的一个箭靶。
“将靶子,换成一顶头盔。距离,从你们倭人习惯的一百步,拉远到一百五十步!”
此言一出,校场周围的黑田家武士们,爆发出一阵哄笑。一百五十步?这个距离,对于倭国的火绳枪(铁炮)来说,已是极限,风向稍有不对,子弹便不知会偏到哪里去,更别说命中头盔大小的目标了。
“可以。”黑田忠之自信地答应了。
他从自己的铁炮队中,点出了一名号称“百步穿杨”的最优秀的射手。
那名射手傲慢地走上前,熟练地举起手中的火绳枪,进行了长时间的瞄准。
“砰!”
一声巨响,硝烟弥漫。一百五十步外,那顶作为靶子的头盔,纹丝不动。子弹,不知飞去了何处。
射手不信邪,再次装填,射击。结果,依旧脱靶。
黑田家武士们的哄笑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的骚动。
“到我了。”
张铁山平静地开口。他从亲兵手中,接过了自己那把从大明带来的、经过精心保养的制式燧发鸟铳。
他没有立刻举枪。他像一个在北地雪原上独自狩猎了数十年的老猎人,先是闭上眼睛,用脸颊感受了一下夜风的方向与力度,又用脚底,碾了碾脚下微湿的泥土。
然后,他举起了枪。
他举枪的姿态,与那名倭国射手截然不同。那是一种在场所有倭人都看不懂的、极为沉稳、也极为舒展的姿态。他的身体,与手中的鸟铳,仿佛在这一刻,融为了一体。
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瞄准。
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风吹过旗帜的猎猎声。
“砰!”
一声与铁炮的巨响截然不同的、更为清脆的枪声,划破了夜空!
一百五十步外,那顶作为靶子的头盔,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猛地向后一仰,带着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应声而落!
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黑田家的武士,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那个依旧保持着射击姿态的男人。他们无法理解,在如此远的距离上,一个人,怎么可能拥有如此神乎其技的射术!那不是武艺,那是妖术!
天守阁上,黑田忠之看着那顶被打落的头盔,久久不语。他脸上的傲慢与轻蔑,早已消失不见,最终,化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混杂着震惊与敬畏的神情。
他知道,自己输了。
他输给的,不是大明的国威,而是眼前这个男人身上那股纯粹的、无可匹敌的“武勇”。作为一个同样崇尚武力的大名,他无法不为这种技艺而折服。
他缓缓地走下天守阁,亲自来到张铁山面前,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总监大人神技,在下……心服口-服。”
他直起身,看着张铁山,一字一顿地说道:“明日一早,三千筑前勇士,必在城外,听候大人调遣。”
张铁山平静地收起自己的鸟铳,轻轻吹了吹枪口那缕尚在飘散的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