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冈城外的巨大校场上,晨风萧瑟,卷起地上的尘土。
黑田忠之信守了他的赌约。三千名筑前精兵,如同三千座沉默的雕像,在校场上集结完毕。他们确实是黑田家最引以为傲的精锐——身上的当世具足虽非全新,却都保养得当,手中的铁炮与长枪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们的身形悍勇,队列严整,但每一个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对张铁山这个异国“农人总监”的、毫不掩饰的敌意与蔑视。
交接仪式充满了冰冷的张力。
黑田家的首席家老,那位前几日还满脸堆笑的老者,此刻却面沉似水。他将一份厚厚的、写满了名字的兵员名册,如同丢垃圾一般,冷冰冰地塞到张铁山的手中。
“总监大人,”他用一种意有所指的、近乎挑衅的语气说道,“我筑前武士,只追随真正的强者。希望他们,不会辱没了大人的威名。”
与士兵一同交付的,还有按规定摊派的粮草与甲胄。张铁山手下的一名老兵,在检验物资时,悄悄来到他身边,低声音报告:“头儿,粮草里掺了不少陈米,许多甲胄的系带也都有不易察觉的磨损,怕是经不起一场大战。”
张铁山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黑田家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他们最后的“不服”。
他没有在福冈多做停留,立刻下令全军开拔,返回熊本。
然而,行军的第一天,巨大的问题便彻底暴露了出来。
这三千筑前军,在离开了黑田家主将的视线后,便如同解开了缰绳的野马。他们的行军队列松松垮垮,士兵们故意拖慢脚步,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对张铁山麾下老兵发出的号令置若罔闻。
那一百名随行的羽林卫,虽然杀气腾腾,但他们毕竟是“护卫”,在没有明确命令的情况下,也不好直接对这支名义上的“友军”动武。
整个队伍的行军速度,被拖慢了近一半。
当晚扎营时,这种消极怠工,终于演变成了一场公开的挑衅。
一名地位崇高、身材魁梧的筑前武士头领(番头),在数百名武士的簇拥下,公然走到了张铁山的营帐前。他甚至没有通报,便直接掀开了帐帘,用生硬的汉话,大声质问道:
“我等乃是黑田大人的武士,为何要听从你一个明国农夫的号令!除非你能证明,你有资格领导我们!”
帐外,数百名筑前武士齐声附和,兵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这是一场近乎兵变的公开挑战。
张铁山帐内的几十名亲兵老兵,瞬间拔刀出鞘,将他护在身后,与那名番头怒目而视。
然而,张铁山没有动怒。他平静地走出营帐,来到了那名番头面前。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满脸桀骜的武士,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些充满了敌意的脸庞。
他没有接受决斗,也没有搬出太子或孙可望的名头来压人。
他只是直截了当地问了那个番头一个问题:“你一个月,从黑田家,领多少俸禄?”
那番头一愣,显然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他下意识地答道:“五十石!”语气中充满了骄傲。
张铁山点了点头,随即,他提高了声音,高声问所有在场的筑前士兵:“你们的粮饷,可曾被拖欠过?可曾足额发放过?”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所有底层士兵的痛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充满了怨气的骚动。对于这些职业军人而言,大名的俸禄,时常会因各种理由被克扣或拖延,早已是家常便饭。
就在此时,张铁山突然拍了拍手。
他身后的亲兵,抬出了几口沉重的、在行军中一直由骡马驮运的木箱。箱子被打开,在火把的照耀下,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刚刚铸造出来的银锭!
“从今日起,”张铁山的声音,在寂静的营地中响起,充满了无穷的魔力,“你们便是我‘铁山营’的人!在我麾下,只有一条铁律:按时操练,上阵杀敌!”
“作为回报,”他抓起一把银锭,任由它们在指间滑落,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所有人的粮饷,比照我大明羽林卫辅兵发放!普通足轻,每月白银三两!武士,五两!番头一级,十两!每月初一,当场兑现,绝无拖欠!”
“今日,便是预发第一个月的军饷!”
这番话,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轰然炸响!
白银三两!这比他们在黑田家辛辛苦苦一年,能拿到手的实际收入还要多!而且是每月准时发放!
所有底层足轻的眼中,瞬间燃烧起了贪婪的火焰!他们看着那几箱白花花的银子,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什么忠诚,什么荣耀,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苍白。
就在这片因金钱而狂热的骚动中,张铁山指向了那名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的番头,宣布了他的第二条规矩。
“在我军中,不尊号令者,斩!”
“但行刑的,不是我的亲兵,”他的声音,变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冷得刺骨,“而是你自己的同僚!”
“凡斩杀违令上级者,可即刻取而代之,官升一级,饷加一等!”
这句话,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入了所有人的心中!
那名挑衅的番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惊恐地回头,只看到,他身后那些刚刚还簇拥着他、为他呐喊助威的同僚和下属们,此刻,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杂着贪婪、嫉妒与杀意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他手中的武士刀,仿佛在这一刻,变成了他脖子上最沉重的枷锁!
张铁山这两条简单粗暴、却直击人心的规矩,瞬间瓦解了筑前军内部那看似牢不可破的矛盾。
对底层的足轻而言,丰厚且准时的粮饷,远比虚无缥缈的“忠诚”更重要。
而对那些野心勃勃的下级武士而言,“斩杀上级、取而代之”的规定,则为他们打开了一条血腥的、却又充满了诱惑力的晋升通道!它让他们彼此猜忌,让他们互相提防,再也无法抱成一团,来对抗他这个外来的“总监”!
那名番头,在这一刻,被彻底孤立了。
他看着张铁山那张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冷酷的脸,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昔日同袍们不怀好意的眼神,他手中的武士刀,微微颤抖起来。
最终,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低下了他那颗高傲的头颅。
“……属下,知罪。”
……
筑前军,虽然远未归心,但在“利益”与“恐惧”的双重驱动下,开始变得“听话”了。第二日的行军,队列的整齐度和行军的速度,都有了天壤之别。
张铁山用他那套来自底层的、最务实的生存法则,初步掌控了这支桀骜不驯的军队。
消息,由羽林卫的信使,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熊本城。
孙可望正在天守阁内,听着其他几路派往肥前、筑后等地的征兵使者,哭诉着自己如何遭遇“软抵抗”、寸步难行的报告。
当他听到张铁山在福冈“一枪定乾坤”、又用银两和权术初步收服了三千筑前军的捷报时,他没有丝毫的赞许,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冰冷的、玩味的笑容。
他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下一名心腹亲信。
“用银子买来的忠诚?”他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中充满了不屑,“何其可笑。他只是教会了这群饿狼,谁给的肉多,就听谁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深沉的算计光芒。
“这倒也好……省了我不少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