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六甲海战的辉煌胜利,如同一剂最猛烈的烈酒,让整支南洋开拓舰队都陷入了一种近乎狂热的自信之中。全歼荷兰东印度公司的亚洲舰队,这前所未有的功绩,让所有人都认为,接下来的战争,不过是一场轻松的、瓜分胜利果实的盛宴。
然而,当战争的舞台,从广阔无垠的海洋,转移到湿热泥泞的陆地时,他们才真正体会到,这头来自欧洲的商业巨兽,为何能在此地盘踞百年。
它的獠牙,不仅在海上,更在陆上。
……
爪哇岛,巴达维亚外围。
顾炎武,这位被太子殿下委以陆路主攻重任的儒将,此刻正站在一座临时搭建的了望塔上,手持千里镜,神情凝重地观察着远处那座名为“安克”的棱堡。
这是巴达维亚外围防御体系中,最重要的一座卫星堡垒。
它不大,却像一颗被精心雕琢过的、致命的钻石,静静地匍匐在通往巴达维亚的必经之路上。
低矮而倾斜的夯土墙体,外面包裹着厚重的砖石。墙体向外突出,形成数个如同利刃般的V字形角堡。每一个角堡上,都部署着数门火炮和一队火枪手。
顾炎武只看了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熟读兵书,从《武经总要》到《纪效新书》,对历代城防工事了如指掌。但他从未见过如此……“恶毒”的设计。
传统的方形或圆形城墙,总有城下或拐角处的射击死角,为攻城方提供了可利用的掩护。
但眼前这座棱堡,根本没有死角!
任何试图靠近墙体的士兵,都会同时暴露在至少两个角堡的交叉火力之下。那黑洞洞的炮口和枪口,如同蛛网般,将城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置于死亡的笼罩之中。
“先生,”一名跟随他多年的部将,脸色苍白地说道,“这……这城池,根本无处下手啊!弟兄们连架云梯的地方都找不到!”
在过去的几天里,顾炎武已经组织了两次试探性的进攻。
第一次,他派出了五百名最悍勇的敢死队,试图用最传统的方式,扛着盾牌,冒着炮火,冲向城下。
结果,他们甚至没能冲到护城河边,就在那如同剃刀般精准的交叉火力中,损失殆尽。一枚从侧翼角堡射来的链弹,甚至能一次性削断三四名士兵的身体。
第二次,他改变了策略,试图在夜间进行偷袭。
但荷兰人显然早有防备。他们在城外洒满了铁蒺藜,布置了大量的陷阱,甚至在护城河中,都插满了削尖的竹竿。夜袭部队在黑暗中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依旧无功而返。
“这是几何学与火药的结合……”顾炎武放下千里镜,喃喃自语。他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他们这次面对的敌人,与以往任何一个都不同。他们不仅有犀利的火器,更有支撑这些火器的、一整套先进的军事思想和数学化的防御体系。
这不是靠勇气和人海,就能填平的鸿沟。
“传我将令,”顾炎-武沉声下令,“停止一切进攻。全军后撤三里,安营扎寨,深挖壕沟,做长期围困之准备。”
他没有再让士兵们去做无谓的牺牲。
他知道,用自己麾下这些还停留在冷热兵器混用时代的士兵,去冲击一座成熟的火药时代棱堡,无异于以卵击石。
“同时,”他转向自己的书记官,“将此堡垒之形制,详细测绘,连同我军这两日之伤亡报告,以及我对此战之分析,以八百里加急,火速送呈太子殿下中军大帐!”
他知道,能解决这个难题的,能拿出足以克制这种“妖术”般工事的武器的,普天之下,只有那位深不可测的太子殿下。
……
另一边,负责清剿苏门答腊岛残余势力的曹勋,同样陷入了苦战。
他虽然成功地在巨港登陆,但在攻打荷兰人最后的据点——一座改建过的旧式石制堡垒时,也撞得头破血流。
荷兰人的人数虽少,只有区区数百名欧洲雇佣兵,但他们凭借着坚固的城墙,和远比明军射速更快、威力更大的火枪,节节抵抗。
曹家军的数次强攻,都在那密集的火枪弹幕下,被硬生生地顶了回来。
“少主!不能再冲了!弟兄们的伤亡太大了!”一名曹家老将,死死地拉住了浑身浴血、正准备亲自带队冲锋的曹勋。
“滚开!”曹勋一把推开他,双目赤红,如同暴怒的雄狮,“我爹是冠军王!我曹家军,就没有攻不下的城!今天,我就是用人命填,也要把这座破城给我填下来!”
他骨子里的骄傲和悍勇,让他无法接受在这些“红毛蛮夷”面前受挫。
然而,就在他即将再次冲锋时,一匹快马,从港口的方向飞奔而来。
“少主!殿下的令箭!”一名传令兵翻身下马,高高举起一支金色的令箭。
曹勋的动作,猛地一滞。
“太子殿下有令!”传令兵大声宣读,“命各路开拓军团,即刻停止对所有坚固据点的强攻!改为就地围困,骚扰敌军补给线!等待中军主力,对巴达维亚发起总攻!”
“什么?!”曹勋愣住了,“停止进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放过这群缩头乌龟吗?”
那传令兵不敢多言,只是低着头。
曹勋一把夺过令箭,看着上面那熟悉的麒麟印记,胸中的怒火与不甘剧烈地翻腾着。但他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了手臂。
他知道,这是命令。
是那个人的命令。
他可以不听任何人的,但唯独那个人的命令,他不敢不听。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些伤痕累累、士气低落的士兵,又看了一眼远处那座依旧在顽抗的堡垒,第一次,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将门虎子,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
当一份份内容大同小异的战报,如同雪片般,从各个岛屿,汇集到了“麒麟号”上太子朱慈烺的案头时,议事厅内的气氛,变得无比凝重。
李定国、定王、晋王等一众核心将领,都看着沙盘上那一个个陷入停滞的红色箭头,眉头紧锁。
马六甲海战的胜利,所带来的乐观情绪,在登陆之后所遭遇的残酷现实面前,被迅速冲淡了。
“殿下,”李定-国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看来,我们都低估了荷兰东印度公司。他们在南洋经营百年,其陆军的战法与防御工事,与我中原迥异。尤其是顾炎武将军送来的这份棱堡测绘图……设计之精妙,匪夷所思。若无重炮,强攻无异于驱使将士们白白送死。”
“是啊,殿下,”定王也附和道,“这些开拓贵族的私兵,对付倭寇尚可,但面对这种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西夷陆军,确实……力有不逮。”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太子朱慈烺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决断。
太子静静地听着所有的战报,将顾炎武送来的那份棱堡图纸,仔细地看了许久。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意外或焦躁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就是要让这些骄兵悍将,让这些野心勃勃的开拓贵族们,先去撞一撞这堵墙。
只有让他们撞得头破血流,让他们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无力,他们才会真正明白,他们所拥有的一切,究竟是谁赐予的。他们才会对即将到来的、神迹般的胜利,抱有最彻底的、最狂热的敬畏。
“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巨大的南洋地图前,手指,落在了那个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的绝对核心——巴达维亚之上。
他的声音,平静,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孤将令。”
“命郑成功,率领主力舰队,即刻起航!对巴达维亚港,进行全面封锁!一只苍蝇都不准飞进去!”
“命陆上所有部队,向巴达维亚城下集结!完成对这座城市的最终合围!”
他转过身,看向帐内所有的高级将领,眼中闪烁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光芒。
“他们以为,他们的乌龟壳,是他们最坚固的盾。孤,就要让他们亲眼看看,当真正的‘矛’出现时,他们的盾,是何等的不堪一击。”
“传令,”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愈发森然,“羽林卫,‘巴丹尼亚菲奥娜冠军勇士’第一、第二总队,准备作战。”
“再传令,‘神机营’所属,攻城重炮旅,全速登陆!”
“孤,要亲临巴达维亚城下。”
“孤,要让他们在最坚固的堡垒里,品尝最彻底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