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单骑走平阳......
此间缘由,余幼嘉很难在纷杂的环境下一一同小朱载说清楚。
不过有时候,她确实也佩服自己的胆量。
余幼嘉纵马回转,动作潇洒,豪气万丈:
“有我帮你,你竟还不知足?”
莽夫讲究以一敌百,一骑当千。
可她,若控御天时之事能成,可抵百万之师!
身配黑甲的朱载先是一愣,细想之下却又深表认同,登时仰天大笑道:
“说的也对,你能来帮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比起根本不愿见他一面的母妃。
比起见他回去,随手点了三百人马,便迫令他离开淮南的父王。
比起优柔寡断,在家要死要活,到如今都不知道他受了重伤,甚至还反要求他,将他送去崇安的朱焽......
她肯帮他,她能来帮他,已经是他一世不幸中的万幸。
虽然他们两人只要开口,必定会吵嚷。
可,这种能吵嚷几句的烟火气,却又是他一世中再难有的鲜活。
今日纵使没能得到平阳,没能出掉心中这口郁郁之气,可此等患难之交愿来救他,这辈子也已经值了!
余幼嘉隐约能猜到些许小朱载的念想,握紧缰绳且战且退,退至郁气退散,逐渐重新明朗意气的黑甲武士身旁,这才道:
“你所带之人不多,莫要将兵力全部折损在此处。”
“我此行前已取得瑞安......瑞安地处河口,我已派人引水决堤,等时机一到,下游的平阳必定水患。”
余幼嘉临行前虽让二娘五郎等人抉择,可如此长时间的相处,她到底是对他们有几分独有的信任。
五郎是带些酸儒书生气的读书人,不喜阴谋诡论,更不爱兵行险招,可他最最敬重于她。
原先虽是他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水淹平阳,可听二娘替她解释说不过一季收成,还有办法补救后,再也没说过反话。
五郎大概率真的会替她走上一遭瑞安,只是不知道到底需要多久......
小朱载的人手太少,纵使他盖世之勇,今日执意在此处拼杀,只怕也双拳难敌四手。
余幼嘉此言犹如惊雷,炸响黑甲武士的耳畔。
她本以为小朱载会猜忌一番她为何如此心事,又如何歹毒心肠,祸及百姓。
可万万没想到,小朱载猛地转过头来时,那黑盔下被热浪熏到通红的俊郎脸庞上,只有一种名为又惊又喜,甚至是堪称‘古怪’的神态:
“难怪你敢一个人闯平阳,原来是早有后手!”
“老话讲,求人救命得记得喊救命——而你有后手,得早点说呀!”
“你知道我瞧着你一个人来此处,有多惊诧吗!我心里还想着若和你死一起还怪晦气的,化成魂魄只怕也老得吵架......”
听听!听听!
这像话吗?!
余幼嘉的额头上顿时冒出几条青筋:
“我们碰见还没半炷香,我就和你说明此事,我怎么还不算早说?!”
“你以为我就很想和你吵?我和你简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多】字落地。
两把形制一样的长刀几乎同时挥砍而出,都贴着对方腰后不过一指的缝隙而出,精准砍中对方身后不知从何处源源冒出偷袭的兵卒。
两人纵使从前一起剿过匪,可这样的默契倒也确实是第一次。
此等默契,堪称浑然天成。
可两人的性相,却也真是无法调和。
余幼嘉不再开口,一旁的黑甲武士也很默契的不再搭话,只是从腰后取出一柄半臂宽的牛角,开始对月吹号——
【乌——】
【乌——】
.......
战场上,任何喊叫都不一定能清楚传达本意。
可号角不同,声音清亮且提神,能传出好远。
既有号,先前又一定约定过各组号声代表何意......
是以,没什么能比一声号更能传达军令。
而朱载手中的这只号,声音尤为高亢,凌厉,响彻云霄。
一如朱载此人。
余幼嘉清楚听到乌号响起三长两短的音节,而后那些在混战中英勇搏杀的武士们逐渐往号角声源处靠拢,竟是纷纷脱离战局。
朱载短暂放下手中号角,眉眼间原本的锐意被星星点点的笑意与释然替代:
“我信你。”
“咱们先就近上山,寻一个易守难攻的位置,等瑞安决堤的那一场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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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阳,王都。
穹顶高悬,穹下自有一片碧瓦朱甍。
月华如练,越过雕花长窗,径直落于织金地毯,又不断攀升,最终停留在屋内那片垂叠的帘幔之上。
帘幔极奢,其上以金线绞出蟠龙纹,每道褶皱间皆缀满珍珠,小的如米粒,大的若龙眼。
月光掠过时清风荡起细碎涟漪,恍若暗夜星河流动,隐约衬出帘内横着一张紫檀卧榻。
卧榻之上,正有一人斜倚锦衾闭目浅睡。
月影西移,滑过榻上之人。
此人满头白发散在黛青引枕上,如枯雪覆山,鬓边几缕被冷汗浸透,紧贴凹陷的太阳穴。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他深陷的眼皮急速颤动,额上青筋虬结凸起,随急促的喘息搏动,仿佛有无形的手在颅内搅动浑浊的往昔。
往昔恰如恶潮,此间恶兽无法摆脱。
他只能肩背猛弓,喉间发出困兽般的闷哽,挣扎不休,惊得玉枕滚落卧榻,发出沉闷一响。
层叠帘幔随之震颤,万千金珠相互叩击,簌簌不绝。
蓦地,塌上之人终于猛地暴睁双眼,骤然从榻上弹起——
花白的头颅昂向虚空,撕扯着胸膛剧烈起伏,老者唇边隐约有血腥味弥散而出:
“寄奴!”
“寄奴在何处!”
这位外人口中被尊称为‘平阳王’的汉子,这段时日已老的不成模样,此时噩梦将醒,也终究是露出了绝不为外人所见的迷茫与癫狂:
“唤寄奴来见我!让寄奴来见我!!!”
“这小娼妓生的野种在哪里!?都怪他!都怪他!”
“若不是他胡说八道,我又怎么会怀疑我的犇儿,我又怎么会杀了我的犇儿......”
“来人——去让寄奴前来!去将他抓来!”
头发花白越发厉害的老者歇斯底里的呐喊,在帘幔内撕扯混打......
可自始至终,也没有下人前来。
老者或许也是意识到这点,慢慢平静下来,好半晌,才茫然喃喃道:
“那娼妓生的贱种怎么不来见我?”
“他娘当年跪在地上摇着屁股,求我给他一个报答我的机会,他如今凭什么不来见我?”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人呢?
人呢?!
憔悴的老者回忆往昔的峥嵘,心中那抹无措与惊慌终于消散不少。
他想找回刚刚的怒意,想出去唤人将寄奴抓来。
可他那只枯瘦的干手刚将帘幔掀起,才发现原来帘幔外的阴影之中一直隐着一道身影,也不知是站了多久。
老者大喜,踉跄几下就要靠近:
“佰儿......为父,为父如今只有你了......”
犇儿一死,老妻便同他反目成仇,他,他也是没法,才又赐死了他们。
如今,如今看来,还好还留有一个佰儿。
老者急迫靠近,可他的喜悦没能感染帘幔外的人。
那长相几乎同老者年轻时一模一样之人,按住腰间的佩刀......
旋即,微微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