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奴唇间的暖烟掠过耳畔,化入天地之间。
狸奴大王的尾巴尖横扫,若有似无轻抚过余幼嘉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
此时,乃是第一抹雨意蔓延之时。
此时,恰是魂飞魄散之时。
余幼嘉一手抱着寄奴,一手托着狸奴大王硬要枕靠在她膝上的小脑袋,僵持几息,脑海中忽然就多了一道念想——
若是她后半辈子都这样,那她不是这辈子够了,而是这辈子够够的了。
余幼嘉稍稍有些犹豫,不过到底是一手抱着一个,一边将人与狸奴抱起,一边轻声应道:
“我初次见到它,就觉得它像你......先走吧,等找个恰当的地方再说这些事。”
“我来前安排人在上游泄洪,来的路上又刚巧撞见小朱载带着三百武夫想攻下平阳,一拍即合,如今洪水已至,此地又突逢大雨,小朱载那头还不知如何,委实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日前,两人率武夫们掩入山林之后,便一直在谋划如此突袭平阳王都。
两人商量不少,可正当洪水滔滔而至,而天穹上又出现大批雷云时,两人才彻底知道,天底下其实压根就没什么堪称滴水不漏的周密计划。
她们既不知晓城中的守备到底有多少,也不知道这场雷暴到底有多厉害。
水势,不一定可控。
这一点十分可怕。
两人在城外匆匆分道,小朱载将人手分出一小股清污堵,又将剩下的人分为两拨,分别突袭南北城门,一来是借天时放手一搏,二来也为城中百姓。
只要抢在水位彻底不可控之前,确保城门大开,没有上游下冲的枯木枝干等物淤塞,水势能快速穿城而过,水位便不可能无穷无尽的上涨,百姓自然也绝不会有不必要的伤亡。
小朱载所思所虑颇为长远,心性更是余幼嘉毕生所见之中独一份的存在。
既不会瞧不起‘水淹’这种名士书生们人人唾弃的‘阴谋诡计’,又不视苍生如猪狗,胡乱杀生......
不能以好坏,善恶简单表述他。
若非要寻个妥帖的说法,小朱载是颇有慧根,与神性的人。
既见天地浩渺,仍怜众生微末。
除了谈及朱焽时的失智,小朱载做人做事几乎无可挑剔。
只一个遥遥相望的眼神,余幼嘉便信他能安排好一切,所以径直策马选择离开。
而她先前只所以选择从正东的水门突袭,一来是因为水门距离王府距离最短,方便抢攻,二来则是因为小朱载那头的任务比她要重得多,余幼嘉有意要替他先吸引一番注意......
口中将事一一道来,可说了好些之后,余幼嘉才发现,寄奴始终垂着眼睫,没有开口。
余幼嘉凑近,才发现寄奴眸中原先生起的希冀已然点点坠落,隐约已有熄灭之意。
墨云垂天,暴雨如泼。
风自廊外贯入,狂卷满廊青纱,一廊黛青帘幕翻飞如浪,凌空乱舞。
几处系带松脱的纱帘被风掀起,缠上檐角金铃,另有半幅浸透雨水的软罗垂落,在水面上浮动。
积水已穿廊而过,余幼嘉却顿住步子,轻声念叨道:
“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只因为是你,所以我们才要快些走——天下人里,独独唯有你,若是身死,最最可惜。”
可惜。
十分,可惜。
不是天下人不可惜,只是寄奴,最最可恶,最最可爱,也最最......可惜。
莫说是让寄奴被困在这场水里,余幼嘉甚至不想让他沾染半点雨水。
说她色令智昏也好,说她难以割舍寄奴也罢。
她就是这样的人,她永远只会是这样人。
若是真能舍下寄奴,余幼嘉从一开始就不会口口声声惦记平阳,不,或许更早,直接会将寄奴赶出崇安。
寄奴不一样,寄奴特别不一样。
所以,她虽情事笨拙,可仍愿意停留,一点点学着哄寄奴。
两人对视,眸光交织,对映彼此。
余幼嘉后知后觉,自己扶着人的手似乎滚烫到吓人,却仍不舍得松手。
而寄奴也只屈膝,将自己压得更低,也埋得更深些许:
“......那周利贞呢?”
余幼嘉那里能想得到会听到这一句,纵使她自觉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此时仍卡顿了一瞬:
“周利贞自然极好......”
清冷少女垂首轻轻在非要缠着她一起走路的清癯青年眼睫间落下一吻:
“不过,你们俩若身死,我只愿为你而殉。”
骗子。
又是谎话。
她情动时海誓山盟张口就来,可他求她看见他的恨意时,她又口口声声惦记周利贞。
清癯青年垂下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气声,以示自己不信。
可唇间,到底是多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一直暗中观察,似有所思的狸奴大王头。
狸奴大王立马会意,又将脑袋软绵绵的靠在余幼嘉身上,用两只厚实的小爪子牢牢抓住余幼嘉,清癯青年便又道:
“还有一事......”
余幼嘉有些没懂,复又问道:
“什么?”
这么紧急的关头,到底有什么事儿不能走了再说?
清癯青年伸手朝后招了招手,好几声哭天抢地的动静便如疾风骤雨一般刮过长廊,从角角落落里面冒了出来。
小九一马当先,跑了几步之后,借由已经漫至长廊的下跪,连着跪滑好几步,扑倒在余幼嘉面前:
“表小姐,也带上我们吧——”
余幼嘉这才发现,许久不见的小九像是已经哭过一场,眼中全是血丝,可看向她的神情中既惊又喜,混像是在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英雄:
“表小姐,无论要去何处,也一并带上我们吧——”
没有人来。
那么多年,那么多生死,他们至始至终只有这么些人,二十一死了,五十六死了......
一个个数卫在减少,在离别,却始终没有人来。
不过如今,不一样了。
一人单骑突城,那是他们都做不到的英雄魄力。
如今有人逆水行舟,破开云雾来见主子,往后他们再也不是没有家的人了。
小九的哭嚎声着实凄惨,甚至隐隐盖过了震耳的雷声。
余幼嘉欲言又止,正想努力腾手将人拎起,余光一撇,却见小九身后一连串的人影争先恐后的出现——
【噗通】【噗通】【噗通】
一连串的倒地声响起后,全部都瘫倒在了她的面前,连声唤道:
“表小姐——表小姐——”
余幼嘉:“......”
又是一幅好眼熟的画面。
她这是,又被碰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