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雨水,仍震颤不休。
不过,廊内清寂凄苦的氛围却被这幅场景搅乱,消散一空。
余幼嘉忍了忍,到底是没忍住,开口道:
“水都已经满到廊下,你们躺在地上沾水容易着凉,快些起来吧。”
回应她的,是捌捌玖玖分别抓住她左右两边劲袍下裤角的动作。
两兄弟一左一右,倒在她必经之路上看着她,眼中灿灿几乎在发光。
余幼嘉又是一个沉默:“......”
好在她腰带收的紧,不然此情此景,裤子被扯掉了都不知道腾那只手去扶。
余幼嘉无力,余幼嘉挫败,余幼嘉终于放弃挣扎。
她努力将狸奴大王重新塞回藤甲之中,旋即一边拖着寄奴,一边试图伸手去够小九:
“走,都走都走。”
“我不会丢下你们,只是人比我原先想的要多,我们先撤到地势高一些的地方,等小朱载入城,洪水泻完再做打算。”
此地这么多人,其中还不乏明显面带着疑惑,但仍直挺挺倒在地上有样学样的八叔......
人多,又有年长者。
如此,便不能按照她原先所想,用一匹马连夜奔袭,与洪水争时搏命回乡。
各人有各人的体能,马也有马的体能,洪水中最怕目视不清就此分散......
她与寄奴在廊下拉扯太多时间,如今出城,已不再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超乎余幼嘉所想——
大家伙儿似乎对走不走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听说余幼嘉也愿意带上他们,又一股脑儿从地上爬起来兀自雀跃,神气异常。
小九从地上爬起时,碰巧看到余幼嘉那只仍悬在空中的手,顺势便用脑袋轻轻顶了一下,将那只手顶向该去的地方,待看到她两只手都抱紧主子,他这才满意的收回视线:
“那咱们都往内庭去,我先走一步,去通知还在公务的益佰,顺便收拾主子的嫁妆.....不,细软。”
说漏嘴了吧!
余幼嘉心中一声嘀咕,到底是没有多说出来,小九又如一阵风一般刮走,她搂着突然间异常娇弱的寄奴往内庭去,周围跟着一连串叽叽喳喳的响声。
捌捌亦步亦趋,懵懂发问:
“主子跟了表小姐,表小姐会不会往后也给咱们发果糖?我要的也不多,每日十颗......不,五颗也行。”
玖玖瞥了那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眼,恨铁不成钢道:
“瞧你那出息,就知道糖糖糖......”
“十颗怎么够,起码也得发半斤——每日半斤!”
余幼嘉正在上台阶,闻言差点勾住台阶摔倒——
第一句话说的好似很有志向,原来只是从十颗变成半斤吗?!
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躺下,又突然爬起的八叔迷迷茫茫跟在后头,闻言接话道:
“你们若是每日半斤糖,不出半年就会生蚜虫,往后再不能吃好吃的东西。”
“依我看,吃糖不如直接吃果子,表小姐总归开着商行,咱们往后跟着当护卫,九州四海的山珍海味你们也吃得。”
八叔从前是最看不惯余幼嘉同主子两人地位倒置的人,每每见到两人黏糊,总有一种自己养的天山雪莲被拱了的心酸感,总要龇牙咧嘴,愁眉不展一番。
可今日,也是见过余幼嘉横刀策马,单骑‘赴死’后的今日,他也认真开始考虑往后的日子。
十四一边走,一边要死不活扯着廊下已经湿透的青纱,似乎仍想收回什么,头也不回道:
“八叔,你太小瞧捌捌与玖玖了。”
“若当真如此,往后他们二人不仅要生蚜虫,只怕还会吃胖不少,等用饭时咱们一喊,两个大胖球咕噜噜滚到主子面前,表小姐一问‘这是谁呀’,咱们就说‘这是捌球和玖球’,表小姐再问‘为什么会成这样呀’,咱们就说——”
“十四!!!”
“你胡说八道!”
两声气急败坏的喊声响起,换来几声闷笑。
身后,双胞胎兄弟似乎齐齐朝十四攻去,几声破风声后,闷笑声又更大了些许。
余幼嘉没有回头,却始终在逐渐喧嚣的雨声中听着他们的言语。
一群数卫在后头吵吵嚷嚷,言语中总带有一种天真的懵懂,似乎仍没长大......
似乎,也永远长不大。
这样的一群人......
“吃。”
窝在余幼嘉怀中的寄奴有些突兀的轻声道:
“若是吃坏了牙,就拔其他人的牙填上。”
此声既出,后头原本的吵嚷声直接戛然而止。
不仅吵嚷声,脚步声,呼吸声......
好似正在兴高采烈言语,却被一刀削去头颅,再难发声的尸体。
檐下只有穿廊的风声,雨声,以及,余幼嘉缓缓的心跳声。
余幼嘉能清楚的感觉到,有数道视线在自己与寄奴的身后盘旋。
可那些视线,分明又不是在为寄奴的话而‘吃惊’,那些阴暗晦涩的视线......
更像是在【探究】。
他们在等一个答案,一个独属于余幼嘉的答案。
一群本不应该见光,却难得愿博上真心与性命欢迎新成员的蝼蚁,正准备听听她的真心,她的诚意。
而最想听她答案的人,此时此刻,正在她的怀里。
寄奴......
寄奴,似乎是不想再装了。
恃宠而骄?
不。
他再不敢的。
更像是一朵盘踞于泥沼之上的野草,生平能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将自己伪装成价值连城的草药,欺骗那些试图采摘它的人,令他们踏足泥沼,死无葬身之地。
而今,那朵花终于放弃了这无聊的游戏。
他似乎,希望有人知道他只是一株野草,可仍有人能将他当作至宝。
寄奴,寄奴。
这是最初,也是最真的寄奴呀。
余幼嘉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答道:
“我若告诉你们挖别人牙,也不能给自己用,你们肯定要说我找托词......那就挖吧。”
末尾四字,其实没那么难。
毕竟,余幼嘉早就隐约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天真,懵懂......且残忍。
没有走过正路,并不明辨是非,也愿意明辨是非。
只是,余幼嘉到底又开口道:
“只是要挖,肯定也得先挖那些明亮,洁净,白皙,磨损较少的牙齿,好吗?”
虽然说来有些武断,可嚼树根吃糠咽菜的穷人们绝对不会有一口好牙。
养护牙齿,无论何时,都是一件精细的事。
时下贵人们都用盐、茶、草药等加香筹漱齿,寻常人家洗牙时若能用柳枝随便搓弄一番,都已经算是讲究......
若她总躲不过寄奴这一劫,若总得有人失去牙齿,余幼嘉也希望先杀那些高高在上,啃噬万物的贵人。
若贵人杀尽,他们还需要牙齿,大不了就取用她的。
但若取用完她的牙齿,他们若还不满意,想要取用那些差的牙齿......
要么她死,要么,他们死后,她再死。
不会有别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