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清走到那张案桌旁，端起母亲刚倒满的那碗凉茶，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大口喝起来。
“合适？”母亲将那只青釉瓷铫子轻轻放在案桌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脆响。她将身子微微朝马清倾了倾，脸上像春日解冻的湖面，瞬间绽开了一个灿烂幸福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阿清啊，你可不知道！”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兴奋，“自从你上次回来以后，那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破啦！前前后后，少说也有……”她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然后朝马清伸出两根细长灵活的手指头，眼睛瞪得溜圆，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嘴唇紧抿着，却掩不住那浓浓的笑意。她用力朝马清点了点头，示意他猜猜。
马清有些哭笑不得，也随口玩笑道：“两个？”
阿母立刻收回手，带着佯装的薄怒，不轻不重地在马清结实的手臂上拍打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你这孩子！”她嗔怪地提高了声音，“整整二十个！”她伸出两只手，翻来覆去比划着，仿佛要把那“二十”这个数字牢牢钉在儿子眼前。
“哦。”马清的反应平淡得近乎敷衍。天下父母都这样，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他们从来不问儿女怎么想。
母亲似乎没有感受到马清的态度。她再次倾过身子，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笃定的神秘感：“阿母心里有数，早就帮你细细地相看过、琢磨过啦。”她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就是军户十六里，靠西头那家的……”
“嗷——！”
母亲的话才说到关键处，一声洪亮而带着欢快的犬吠骤然响起。原本在墙角无聊地嗅着地面的黑鱼，猛地抬起头，两只竖立的耳朵警觉地抖了抖，随即巨大的身躯像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兴奋地低吼着，撒开四蹄，摇着尾巴就朝门口扑去，带起一阵风。
门口的光线一暗，随即被几个熟悉的身影填满。爽朗的笑声和七嘴八舌的问候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
“嚯！你这黑家伙，吃了什么仙丹了？个头这么大！光知道憨吃憨长了吧？”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率先响起，带着戏谑和亲昵。正是方琦。
他弯下腰，毫不嫌弃地用手掌揉搓着黑鱼毛茸茸的大脑袋。黑鱼兴奋地呜呜叫着，尾巴摇得如同风车，巨大的舌头热情地去舔方琦的手背。
“嘿，真壮实！”
“好家伙，这身板，赶上小马驹了！”
“来，让哥哥摸摸！”
方信、丁鱼、蒋宽、袁通、贡玉、安平、赵俊、高山等人也笑着涌了进来，不大的门口顿时显得拥挤不堪。他们个个满头大汗，身上穿着便于干活的旧短衫。
众人围成一个圈，七手八脚地揉搓着黑鱼，黑鱼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包围，兴奋地在人腿间钻来钻去，发出快活的哼哼声，尾巴扫过众人的裤腿。
这次搬家，马清特意只请了这些曾经在洛阳城那场惨烈夜战中并肩浴血、同生共死的老什队兄弟们。
方信是方勇的遗孤，自然算在其中。方琦虽非方勇亲生，但早已认了方家的门户，也让他毫无争议地成为老什队的一员。
众人脸上带着某种隐隐的自豪感和凝聚力，沉甸甸的兄弟情谊在气氛中蔓延开来。
阿母看着这群生龙活虎、打断了她“重大宣布”的年轻人，她脸上非但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瞬间堆满了笑容。
她立刻把后面那句关于“军户十六里西头那家闺女”的关键信息，妥妥帖帖地吞回了肚子里，仿佛从未提起过。
她朝着众人热情地挥着手，声音洪亮而带着暖意：“哎哟！快进来，快进来！大热天的，还劳烦你们跑这一趟，真是过意不去！来来来，都喝口水，解解渴！”
方琦直起身，停止了逗弄黑鱼。他一边朝案桌走过来，一边撸下为了干活方便而卷到肘部的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一道淡化的旧伤疤若隐若现。“伯母，您可千万别这么说！”他朗声道，声音里充满了真挚。
“我们和阿清，那都是在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兄弟！是过命的交情！”他转过身，对着身后那群还在逗弄黑鱼的兄弟们大声问道，“大家伙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众人异口同声地应和着，声音洪亮，带着军营里特有的豪迈和默契。
贡玉随意地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他挺直了腰板，宽阔的胸膛微微起伏：“伯母，您就甭跟我们客气了！”他目光扫过在场一张张同样汗津津的脸庞，最后落在马清身上，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故意朝马清的方向撇了撇嘴，“我们和阿清，那可是真正从死人堆里互相扒拉出来的生死兄弟！今日是您家乔迁的大喜日子，他要是敢不叫我们来搭把手，那就是瞧不起我们这帮子粗汉！”
马袁氏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慈祥的笑容，眼角的褶子都舒展开来，连连摆手：“看你们一个个，汗流得跟水洗似的！快去洗把脸，凉快凉快！”她提高了些声音，朝着通往后厨的门洞方向喊去，清亮的声音在略显空旷的新居里回荡，“苦娘！苦娘——！”
“哎！来了！”一个干脆利落、带着点风风火火劲儿的粗嗓门立刻从门洞后传来。一个身影如同被强风裹挟着般，“呼”地一声卷进了厅堂。
这是一个约莫四十上下的健壮的妇女，一张圆脸被常年劳作晒得红扑扑的，鼻尖上也沁着细密的汗珠，两只袖子高高卷到肘弯，露出肌肉线条分明、晒得黝黑结实的小臂。
她左手提着一只几乎到她腰高的大木桶，桶口热气腾腾，氤氲的白雾带着水汽和木柴燃烧后的烟火气。高高的木桶让她不得不将身子向右侧倾斜着。
她的右臂下稳稳夹着一个直径约莫八寸的木盆，盆沿抵在腰间。她脚下仿佛装了轮子，沉重的木桶在她手中竟轻若无物，只是随着步伐微微晃动，桶里的热水哗啦作响，热气缭绕在她健硕的身躯周围。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厅堂靠东墙边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