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大学的第一个学年在紧张的学习和蓬勃的希望中接近尾声。
初夏的傍晚,京大校园的夹竹桃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挤挤挨挨压弯了枝头,风一吹,花瓣像雪片似的落满林荫道,混着青草湿气,在暮色中散发着幽香。
陆云和满宝并肩走在砖路上,鞋底碾过花瓣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像踩碎了一地黄鹂的鸣唱。校园广播里放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歌声悠扬,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畅想。
“暑假回宁县吗?”陆云伸手接过满宝的布包,帆布包带磨得发白,里面装着《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和《光谱分析原理》,沉甸甸的。
他指尖触到包底硬邦邦的一角——不用看也知道,是满宝新收的碎瓷片,用软布裹着。
“嗯,要回的。”满宝点点头,脚步轻快地踢开脚边一片落叶,辫梢的红头绳扫过陆云手背,“奶奶信里说葡萄架今年结了串大的,让我回去摘。而且……库房里的东西,也得回去整理整理,有些品相好的,得想办法保管得更妥当些。”
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狡黠地眨了眨眼:“顺便看看黑二叔叔那边,有没有新的‘粮票’需求。还有库房里那箱康熙瓷片,我想找郑老师问问能不能借博物馆的恒温箱。”
陆云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即使上了大学,满宝对“收破烂”事业的热爱,或者说,对她心中那些“宝贝”的执着,依然未减。只不过现在,这份执着里更多了一份专业眼光和长远的规划。
“知道了,古董商沈小姐。”他故意拖长声音,换来满宝嗔怪的一眼,却看见她耳尖红了。
“你呢?”满宝踢飞一颗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到路边梧桐树根下,“陆叔肯定又攒了好几个硬菜等着呢。”
“嗯。”陆云想起父亲信里画的菜谱,红烧狮子头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云云爱吃”,心里一暖,“我爹说新买了铝制高压锅,要给我炖排骨。”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满宝被晚霞染红的耳垂上:“还想回去看看老槐树,去年我们刻的字该长高了。”
那时他们刚收到录取通知书,在沈家屯村口的老槐树上刻下“云”和“满”,满宝非要刻得比他高半寸,说“我是妹妹要让着”,结果够得差点摔下来,是他托着她的腰才够着。想起那回她腰间的温度,陆云耳根也热了。
他想回去看看承载了他们童年和少年时光的沈家屯,看看那条见证了他们无数次并肩同行的小路,看看后山那个如今想来只觉得温馨有趣的山谷……那里有他们最纯粹的根。
两人走到小石桥边,桥下溪水映着天边的火烧云,红得像杨秀秀熬的红糖水。
满宝趴在石栏上,看着水面漂过的落花:“时间真快,感觉昨天还在担心高考,今天就已经快上完一年大学了。”她指尖划过石栏上的刻痕,那是不知哪届学生留下的“青春万岁”,被风雨磨得模糊。
“嗯。”陆云应着,目光却落在满宝被晚霞染上暖色的侧脸上。她的眼神依旧清澈明亮,却褪去了几分少女的懵懂,添了属于大学生的知性与沉静。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她说起青铜器纹饰时眼睛会发光,可歪头笑时,嘴角还是那对浅浅的梨涡。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在陆云心中涌动。这三年的陪伴,从共同备考的艰辛,到金榜题名的狂喜,再到如今大学校园里相互扶持的点滴,那份早已深植心底的感情,如同陈年的美酒,愈发醇厚。
他看着她在自己热爱的历史领域里闪闪发光,看着她依旧古灵精怪却更加成熟的模样,一种想要守护这份美好、与她并肩走向更远未来的渴望,从未如此清晰而强烈。
他声音低沉了些许,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轻轻唤了一声:“满宝。”
“嗯?”满宝转过头,眼里映着流动的霞光,像盛了半池胭脂。
陆云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他想起昨晚在图书馆查的《诗经》,“蒹葭苍苍”太文雅,“山无棱”又太壮烈。
他深吸一口气,闻到满宝发间淡淡的皂角香,那是杨秀秀寄来的家乡牌子。
“等毕业了……”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有他的倒影,耳根悄悄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真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们还像现在这样,一起走下去,好吗?”
他没有说“喜欢”,没有说“爱”,在这个含蓄的年代,“一起走下去”是最郑重的承诺,包含了所有的心意和对未来的期许。
晚霞的流光在满宝眼中跳跃了一下。她看着陆云,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份小心翼翼的期盼和不容错辨的认真。
满宝愣住了,睫毛像受惊的蝶翼颤动。
她想起去年冬天在青石坳,他举着板砖冲过来时,睫毛上凝着的霜;
想起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把红糖塞进她手里时,指尖的温度;
想起无数个晚自习后,他送她回宿舍,影子在路灯下交叠的模样。
她还想起了——流水席上乡亲们的起哄,想起了篝火旁他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臂膀,想起了无数个一起看书、一起骑车、一起为梦想努力的日夜……心口的位置,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暖洋洋,甜丝丝。
就连最初那场被他撞下云头的那场“事故”,似乎也在这不知不觉间变成甜蜜的好笑。
她忽然展颜一笑,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明媚灿烂,两个浅浅的梨涡盛满了星光。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了手,掌心朝上,眼神狡黠又带着不容置疑的亲近,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充电”那样自然,却又截然不同。
“好啊。”她的声音清脆,带着笑意和笃定,“那……拉钩?”
陆云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流萤的光点亮了。他赶紧伸出手,小指勾住她的,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摸瓷片磨的。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他的声音有点抖,却异常坚定。
两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带着少年人的郑重其事。
满宝看着两人相勾的手指,忽然觉得手腕上的葫芦胎记微微发烫。远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旋律还在响着——“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不远处,大学校园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在人间的星辰。
陆云看着满宝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比起实验室里的光谱仪,眼前的光芒才是最璀璨的。
“走了,沈大学生。”他松开手指,却自然地拉过了她的手掌,十指相扣。
“来了,陆大学霸。”满宝跟上去,辫子在身后晃呀晃,红头绳上的铜铃发出细碎的响。
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长,交叠在一起,像老槐树上那两个挨得紧紧的刻字。远处的广播还在唱着未来,而属于沈满宝和陆云的未来,正从这片飘着夹竹桃香的夜色里,带着流萤的光,缓缓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