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城市仍在沉睡,苏明玥的指尖却已在冰冷的键盘上舞动,如同在黑白琴键上奏响一曲黎明前的序曲。
发布会的余波尚未平息,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她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调出了“归岸计划”数据库中那十二组尘封已久、密级最高的文件。
屏幕上,数据流如墨色的瀑布倾泻而下,每一个字符都浸透着贪婪与欺骗。
三地政府的融资平台,那些本应为城市发展输血的动脉,此刻却清晰地显露出其狰狞的真面目——它们通过一个个凭空捏造的基建项目,如巨兽般吞噬着国家下拨的专项资金,再以一招精妙绝伦的“债务置换”,将这笔天文数字般的亏空,悄无声息地转嫁到医院、学校、养老院等最基础的民生工程之上。
这是一张用谎言编织的巨网,网住了无数普通人的生活与未来。
苏明玥的眼神没有波澜,仿佛在看一份与己无关的病理报告。
她冷静地将金手指系统切换至“群体创伤模拟”模式。
瞬间,庞大的算力开始疯狂运转,屏幕上浮现出无数条交错的因果线。
推演结果以冷酷的红色字体呈现:若将这十二组文件全量曝光,其引发的金融震荡将在七十二小时内,直接导致四十七家与这些虚假项目有资金往来的中小供应商资金链断裂,宣布破产。
随之而来的,将是超过两千名员工的失业,以及背后两千多个家庭瞬间坠入深渊。
站在她身侧的小舟倒吸一口凉气,这数字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控诉都更具冲击力。
“我们不是要掀翻这张桌子,”苏明玥终于开口,声音清冷而坚定,目光却始终锁定在屏幕上那些即将破碎的家庭图谱上,“我们是要让这张已经歪斜、腐朽的桌子,在剧痛中学会如何自己站稳。”
话音刚落,门被敲响。
郑言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他几乎一夜未眠,眼中的红血丝与他笔挺的西装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带来的,是监管层经过彻夜紧急会议后下达的最新指令。
“明玥,上面要求,必须暂缓发布第二批证据。”郑言的声音干涩而疲惫,“理由是,必须优先确保金融系统的整体稳定性。现在市场情绪太脆弱了,经不起第二次冲击。”
苏明玥没有当场反驳,甚至连眉毛都未曾挑动一下。
她只是转头看向技术团队的负责人周维,平静地吩咐:“周维,把那段模拟视频放给郑主任看。”
下一秒,会议室的大屏幕亮起。
画面中,一所小学的建设工地一片狼藉,钢筋水泥杂乱地堆放着。
一群穿着校服的孩子,正在唯一一块平整的水泥地上费力地跳着绳,每一次跳跃,脚下都会扬起一片灰尘。
画外音用冰冷的语调解说着:“xx小学旧改项目,因配套资金被违规挪用,操场塑胶跑道工程无限期停工……”
就在一个女孩因地面不平而摔倒,膝盖擦出一片血红的瞬间,苏明玥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遥控器上的暂停键。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画面定格在女孩那张因疼痛而扭曲,却又强忍着不哭的小脸上。
苏明玥缓缓转向郑言,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问道:“郑主任,您所说的‘稳定’,究竟是指不让银行账户里的钱流出去,还是指不让我们下一代心中的希望塌下去?”
郑言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双清澈又委屈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所扞卫的那个由数字和规则构成的“稳定”世界,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而脆弱。
良久,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沙哑地开口:“我明白了……我会向上面汇报,按你们……按分级、分批次的节奏推进。”
郑言前脚刚走,程知遥的紧急通讯后脚就接了进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焦灼与挫败。
“明玥,出事了!我们好不容易说服的一个关键证人,市财政局融资科的刘科员,就在准备提交账本原件的前一晚,突然递交了辞职信,人也失联了!”程知遥顿了顿,补充道,“他只在办公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不想害一家人没饭吃’。”
一句话,道尽了小人物在巨大利益集团面前的恐惧与无奈。
威胁,已经精准地打在了七寸上。
苏明玥的她立刻切断与程知遥的通话,直接拨通了顾承宇的号码。
“承宇,我需要你立即动员‘归岸’联盟内的所有企业,马上开通一条‘过渡就业绿色通道’。”她的语速极快,条理却异常清晰,“为所有愿意配合调查、但因此受到不公正待遇的基层职员,提供为期至少六个月的保底薪酬岗位。职位不限,薪资不低于其原单位标准。立刻执行,我要在今晚之前看到公告!”
顾承宇没有问为什么,只回了一个字:“好。”
当晚,一则由数十家知名企业联合发布的《“护航者”过渡就业保障计划公告》在小范围内精准推送。
不到一个小时,基金会的保密热线响起,电话那头,是一个略带颤抖但已恢复镇定的声音:“我是刘科员。我可以把所有的原始账本都交给你们,但我有一个条件,在任何公开文件中,请不要念出我的名字。”
与此同时,小舟带领的另一支队伍也传回了首轮“情绪压力源”实地排查的成果。
在一个濒临破产重组的建筑公司,他们发现了一个令人心悸的细节。
公司的人事主管,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每晚都会在办公室独自加班,销毁那些被迫离职员工的档案。
监控录像捕捉到,每当他将一份档案送入碎纸机时,都会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一句:“对不起。”
小舟将这段附带了微弱音频的录像,第一时间纳入了“明玥观察哨”的预警数据库,并在旁边标注了一行红字:“制度性愧疚已成普遍现象。当一个系统迫使身处其中的人,在执行制度时都感到良心不安,证明它需要的已不是修补,而是结构性干预。”
深夜,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天即将结束时,赵峰却再次登门。
他带来的,是一份由林景深亲笔签署的《信息分级披露建议书》。
这份建议书详细列出了十二组文件中,五家地方国有企业的名字,并恳请苏明玥在第一批披露中,对它们进行匿名化处理。
理由简单而沉重:这五家国企的上下游产业链,直接或间接牵连着数万个家庭的生计。
一旦它们的名字被公之于众,引发的恐慌性挤兑和订单流失,将造成远超预期的二次伤害。
“他说,他知道自己是在赎罪。”赵峰的声音有些复杂,他看着苏明玥,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但他更害怕,你在彻底摧毁他建立的那个虚假帝国后,会变成另一个只懂得审判、不懂得建设的机器。”
苏明玥沉默地翻完了整份文件。
林景深的字迹一如既往地锋利而克制,每一个建议背后,都附带着精准的数据分析和风险预估,一如他当年亲手构建这个庞氏骗局时的缜密。
她拿起笔,在文件的末页,写下了一行批注。
她没有把文件递还给赵峰,只是让他看了一眼那行字:“宽恕不是删除作恶的记录,是给被裹挟者的未来,留一个出口。”
赵峰看着那行清秀而有力的字,久久不语。
他忽然明白,苏明玥要走的,是一条比林景深想象中更艰难,也更伟大的路。
送走赵峰,办公室里只剩下苏明玥一人。
她重新坐回电脑前,开始逐一审核即将发布的第一批证据链。
当她的光标停在一段标记为“三级证据”的录音文件上时,她的指尖猛地一顿。
她点开了播放键。
一阵嘈杂的酒局背景音后,一个带着醉意的、属于某位厅级干部的声音清晰地传来,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与傲慢:“怕什么?金融那套东西搞复杂点,反正老百姓也看不懂什么是债,什么是权益,只要告诉他们政府在搞建设就行了!”
这声音,这论调,像一根淬毒的针,瞬间刺破了时空。
苏明玥的脑海中,毫无征兆地闪现出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林景深的办公室里,他背对着她,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用一种近乎喃喃自语的声音说:“如果我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她就再也不能干干净净地留在这个行业了。”
过去的谜团与眼前的现实,在这一刻轰然相撞。
苏明玥猛地闭上双眼,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再睁开时,所有的迷茫、愤怒与伤痛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在系统中,为那段刺耳的录音勾选了“延迟披露”的标签,并在备注栏里,敲下了几个字:“等他们准备好听的时候,再让他们听见。”
做完这一切,她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
她走到窗边,看向外面沉寂的夜色。
就在这时,远处的一个居民小区里,一扇窗户里,悄然亮起了一点烛光。
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星星点点,汇成一片温暖的海洋。
那是昨晚发布会后,自发响应“烛光守夜”行动的市民。
他们用这种最古老、最安静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支持与期盼。
其中一缕微光,穿过深夜的寒意,轻轻地映在了苏明玥的侧脸上,像一道温柔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