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二月末,南京。
秦淮河的暖风裹挟着水汽与脂粉香,吹拂着这座留都的大街小巷。
相较于北京皇城的肃杀与紧绷,南京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六朝金粉沉淀下来的慵懒,是远离权力中心后特有的浮华与松弛。
陈恪抵达南京已半月有余。
这半个月里,他并未急于开展任何实质性工作,而是以一种近乎蛰伏的姿态,悄然融入这座城市的节奏。
他每日准时前往南京兵部衙门点卯,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翻阅积存的卷宗,余下大部分时间,便是拜访同僚,出席各种或正式或私人的宴请。
留都的官场生态,与他熟悉的北京截然不同。
这里的官员,上至尚书侍郎,下至胥吏差役,似乎都笼罩在一种“富贵闲人”的氛围中。
权力核心远在北方,他们手中的权柄有限,相应的,责任也轻了许多。
升迁大多论资排辈,或是依靠京中的背景,实干与否,反而显得不那么紧要。
于是,诗酒唱和、鉴赏古玩、流连风月,成了官场交际的主旋律。
人人讲究的是面子上过得去,是“和气生财”,是维持住这江南水乡的温软繁华。
陈恪冷眼旁观,心中了然。
这种氛围,固然不利于雷厉风行地推行新政,却也为他提供了掩护和观察的空间。
他敏锐地洞察到,在这看似松散的政治格局中,真正拥有超然地位、并能对地方实务形成有效制约的,并非那些品级更高的文官,而是内廷派出的太监群体——尤其是南京守备太监衙门。
这些宦官,作为皇帝的耳目和代表,虽无直接行政权,却掌握着密折奏报之权,可以直达天听。
他们的态度,往往能影响北京对地方官员的看法,甚至决定一项政策的生死。
地方官员对他们,多是敬畏三分,即便不能结交,也绝不敢轻易得罪。
陈恪自然也有密折上奏之权,这是嘉靖帝赋予他的特殊信任。
然而,此次南下,一直跟随他、作为他与锦衣卫系统重要联络人的赵诚并未随行,这使得他在情报传递和某些隐秘行动的效率上,确实会受到一些影响。
若能争取到南京太监系统的配合,哪怕只是默许,行事自然会顺畅许多。
南京守备太监衙门的掌印太监,名叫张顺,约莫四十多岁年纪,面白无须,一双眼睛总是半眯着,看似和气,却偶尔闪过精明的光。
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陈洪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算得上是陈洪在江南的嫡系。
陈恪深知自己与陈洪的旧怨。
当初在西苑万寿宫,他当众压制陈洪,使其难堪,这笔账,陈洪定然记着。
这张顺,无论是对陈洪的忠心,还是出于自身立场的考量,对自己这个“陈洪对头”派来的人,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果然,在陈恪依礼数前去拜会时,张顺的态度便显得不冷不热。
场面上的客套话一句不少,但那份疏离感却清晰可辨。几次接触下来,当陈恪隐约提及希望对方在“开海”及“火药分局”等事宜上予以关照时,张顺总是打着哈哈,将话题岔开,言必称“祖制难违”、“需谨慎行事”,就是不接茬。
这一日,陈恪再次受邀至守备太监衙门饮茶。
几盏上好的雨前龙井过后,张顺屏退了左右,只留两个心腹小火者在远处伺候。
他捧着茶杯,吹了吹浮沫,看似随意地开口道:
“伯爷年轻有为,奉皇命来江南办差,杂家是打心眼里佩服的。这江南地面,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有些事啊,光有朝廷的旨意还不够,底下人办事,总得有些……动力不是?”
陈恪心中一动,知道重头戏来了。
他面色不变,微笑道:“张公公说的是。陛下交办的差事,关乎国计民生,陈某自当竭尽全力。只是初来乍到,许多规矩还不甚明了,还需公公多多指点。”
张顺嘿嘿一笑,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那双半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伯爷是明白人,杂家也就不绕弯子了。您要办的这几件事,桩桩件件都是要触动不少人利益的。杂家在这南京城经营多年,上上下下总要打点,才能让事情顺遂些。下面的人呐,眼睛都盯着呢,没点实实在在的好处,谁肯真心卖力气?”
他顿了顿,伸出保养得极好、戴着个碧玉扳指的手,轻轻在桌上点了点,语气变得清晰而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别的不说,光是伯爷您要勘定口岸、督造官船,这往来文书、地方协调、防止宵小作祟,哪一样不需要人手?杂家这边,也得派得力的人去盯着不是?这人吃马嚼,沿途打点,可不是个小数目。杂家粗略算算,没有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陈恪面前晃了晃,语气不容置疑:“……五万两现银,怕是难以让下面的人动起来,也难以保伯爷您前期诸事顺遂啊。”
五万两!
饶是陈恪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数字,眼角还是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这绝非寻常的“孝敬”或“部费”,这是赤裸裸的、狮子大开口的索贿!
相当于当时一个中等县一年的税收总额!
张顺这分明是看准了他急于打开局面,又自恃有陈洪撑腰,趁机狠狠敲上一笔!
一股怒意瞬间冲上陈恪的头顶。
若是依他平日的性子,或是放在北京有嘉靖帝和陆炳的锦衣卫作为后盾时,他绝对会当场翻脸,甚至反手就能让张顺吃不了兜着走。
他最恨的就是这等贪得无厌、蛀蚀国帑的蠹虫!
然而,话到嘴边,又被陈恪强行咽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飞速权衡利弊。
开海大计刚刚起步,嘉靖帝虽支持,但朝中反对势力依然强大。
此时若在南京与守备太监爆发冲突,无论谁对谁错,都必然会被北京的那些反对者抓住大做文章,攻击他“不能与地方和睦”、“激化矛盾”,甚至可能借此要求暂停开海事宜。这无异于因小失大。
且张顺是地头蛇,掌握着南京的宫廷力量和部分情报网络。
若无他的“首肯”或至少是默许,自己就算有朝廷旨意,前往苏州、松江等地具体操作时,也必然会处处受到无形的掣肘。
地方官员看张顺的脸色行事,阳奉阴违、拖延推诿的手段多的是,足以让他的计划寸步难行。
这笔钱,或许可以看作是为打通关节、争取时间所付出的“必要代价”。
眼下最紧要的是让开海事宜顺利启动,只要船能造起来,口岸能定下来,贸易能开展起来,后续自有清算之时。
小不忍则乱大谋。
想到此节,陈恪心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理智所取代。
他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略显无奈的笑容,仿佛被张顺的直率打了个措手不及:
“张公公……还真是快人快语。五万两……确实不是个小数目。陈某为官清介,这您是知道的。不过,公公既然开口,又言明是为了公务顺畅,陈某……尽力筹措便是。只是需要些时日。”
张顺见陈恪没有当场翻脸,反而似乎有妥协之意,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伯爷果然识大体,顾大局!杂家就知道,跟伯爷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最是痛快!银子嘛,不急在这一时半刻,伯爷方便的时候,派人送到杂家这里来便是。只要银子到位,伯爷在江南办的差事,杂家定当全力支持,保准无人敢从中作梗!”
从守备太监衙门出来,陈恪的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
回到下榻的客栈院落,他立刻唤来阿大。
“阿大,你持我的信物,速去联系夫人留在应天的产业主事。想办法,尽快筹措五万两银子的现银。”
阿大跟随陈恪多年,深知其性情,闻言不由一怔,低声道:“伯爷,这……那太监分明是敲诈!五万两,这……”
陈恪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目光深邃:“我知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眼下我们在南京势单力薄,不宜与这阉竖正面冲突。这五万两,便当是喂狗了。记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先把眼前的关口过去,让他得意几天。日后,总有连本带利收回来的那一天。”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阿大见主人心意已决,不再多言,躬身领命:“是,伯爷。我这就去办。”
数日后,五万两银票由阿大亲自送到了张顺的心腹太监手中。
张顺果然信守承诺,态度大为转变,不仅对陈恪的计划表示理解和支持,还主动派了几个名义上的“协理”太监,表示会协助陈恪与地方官府沟通。
消息很快在南京官场小范围传开,众人心照不宣:这位新来的靖海伯,看来也是个“懂事”的,并非一味蛮干的愣头青。
原本一些观望甚至准备刁难的地方官员,态度也悄然缓和了许多。
陈恪对此付之一笑,并未放在心上。
他深知,这五万两买来的,并非真正的支持,只是一段暂时的、脆弱的“和平期”和一个相对顺畅的起步环境。
真正的挑战,还在后头。
他利用这难得的平静期,加紧筹划前往苏州、松江考察口岸、筹建分局的具体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