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六年,三月春。
应天府。
长江的湿气裹挟着暖意,已悄然浸润了这座留都的粉墙黛瓦。
相较于北京城的肃杀与压抑,此地的空气里似乎总飘散着一丝属于江南的慵懒与浮华。
秦淮河的胭脂水气,紫金山的钟灵毓秀,与六朝金粉沉淀下的市井喧嚣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特而微妙的氛围——既是帝国的陪都,却又仿佛游离于真正的权力漩涡之外,自成一方天地。
陈恪的赴任,安静的不似他以往的风格。
没有钦差仪仗的煊赫,没有新官上任的三把火。
他轻车简从,只带了阿大和寥寥几名心腹护卫,几辆马车载着必要的文书箱笼,悄无声息地便进了南京城。
行程低调得近乎刻意。
陈恪深谙此道,此番他已非手持王命的钦差,而是调任的地方官员,过分的张扬只会徒惹猜忌,授人以柄。
在南京这套早已运转成熟、且与北京中枢保持着微妙距离的官僚体系中,一个“空降”的兵部左侍郎,越是表现得谦逊、守礼,才越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也越能看清这潭水的深浅。
抵达当日,他便依循官场规矩,先至南京兵部衙门报到。
留都的六部衙门,虽规制一如北京,气象却大相径庭。
青石铺就的庭院洒扫得还算干净,但廊柱间的漆色已见斑驳,往来书吏的步履也带着几分属于闲曹的舒缓。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卷宗和淡淡墨香的味道,少了几分北京部堂那种迫人的紧张与焦灼。
交接过程更是平淡如水。
那位即将致仕的右侍郎,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见到陈恪,只是例行公事地寒暄几句,交代了些无关痛痒的文书流程和衙门常例,语气客气而疏离,眼神中透着一股“终于熬到头了”的释然,对于陈恪这位声名在外的年轻同僚,既无攀附之意,亦无刁难之心,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例行的交接手续。
陈恪亦只是微笑应对,言语得体,并不多问。
他心中明镜一般,南京兵部左侍郎,名头听着响亮,实则权责有限。
重要的军情奏报、武官铨选、粮饷调配,最终决策权尽在北京兵部。
留都兵部所能处置的,多是南直隶地区卫所操练、军械维护、城防巡检之类的日常琐务,以及一些程式化的公文往来。
这个位置,更像是一个象征性的摆设,一个安置勋臣或等待升转的官员的过渡之所。
次日,陈恪又依礼拜访了南京守备太监及魏国公等勋臣。
这些内廷和勋贵的代表,久居留都,早已修炼成精,对陈恪的到来同样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客气,言语间滴水不漏,既不失礼数,也绝不轻易表露任何倾向。
他们更像是在观察,在等待,看这位圣眷颇隆却突然被“放置”到南京的年轻伯爷,究竟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最后,陈恪才去拜会了真正掌握南直隶地方行政实权的最高长官——应天巡抚,刘玺刘老中丞。
巡抚衙门比兵部衙门显得更有生气些,但也透着一股沉暮之气。
刘巡抚年近古稀,须发皆白,脸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沟壑,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深处,却不时闪过一丝历经宦海沉浮淬炼出的清明与洞彻。
他没有在花厅见客,而是在一间堆满文卷的书房接待了陈恪。案头一盏清茶,烟气袅袅。
“靖海伯年少有为,声震朝野,老朽在江南亦素有耳闻。此番调任南都,实乃朝廷重用,江南兵备,日后还需伯爷多多费心。”刘巡抚的声音苍老而缓慢,带着江南口音,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
陈恪拱手,姿态放得很低:“老中丞言重了。晚辈初来乍到,于南直隶风土人情、军政事务皆属陌生,日后还需老中丞多多提点教诲。恪必当谨守本分,尽力辅佐老中丞,处理好分内之事。”
一番官场套话,波澜不惊。
刘巡抚微微颔首,目光在陈恪脸上停留片刻,仿佛在审视这位年轻人话语中有几分真诚。
随即,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超然:“老朽年迈,精力不济,已向朝廷上了乞骸骨的折子。这巡抚的担子,也挑不了几天了。伯爷正值盛年,锐意进取,是好事。江南之地,看似平静,水下亦有暗流。伯爷……好自为之。”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
既点明了自己即将离任、不愿多事的态度,也隐晦地提醒陈恪此地并非坦途。
他没有给予任何实质性的支持承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刻意的阻挠,仿佛陈恪的到来,于他而言,只是仕途终点前的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陈恪心领神会,再次躬身:“多谢老中丞指点。晚辈省得。”
会见在一种心照不宣的平淡中结束。刘巡抚甚至没有留饭,客套几句后,便端茶送客。
回到暂时下榻的官驿,阿大禀报说已在城中寻得几处不错的宅院,地段、格局都颇合宜,询问陈恪是否前去看看,或可买下作为伯爷在南京的府邸。
陈恪站在窗前,望着驿馆外秦淮河上往来的画舫,以及远处隐隐可见的、笼罩在春日烟雨中的钟山轮廓,缓缓摇了摇头。
“不必了。”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应天,非我久居之地。购置宅院,徒耗银钱,亦显累赘。寻一处清净的客栈,包下一个院落,够日常起居、处理文书即可。”
阿大略有不解:“伯爷,您如今是南京兵部堂官,长期居住客栈,是否……有失体面?且也不够安稳。”
陈恪转过身,目光深邃:“体面不在于宅邸豪奢,而在于所行之事。这南京兵部左侍郎的椅子,坐不长久。我真正的战场,不在这留都的官衙之内,而在……”他的目光投向东南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那波涛汹涌的海洋,“……在苏州,在松江,在那通往海外的口岸之上。此地,不过是个暂时的落脚点,一个观察局势、联络各方的枢纽罢了。”
阿大顿时了然,不再多言,立刻去安排陈恪吩咐的事宜。
陈恪独自留在房中。
窗外是六朝古都的繁华与喧嚣,但他心中却一片澄澈。
他清楚地知道,嘉靖帝将他放在南京这个位置上,给予“开海”之权,其用意绝非让他沉溺于留都的官场应酬。
那所谓的兵部职权,不过是层掩护,一个方便他行事的身份。
他必须尽快跳出这留都的桎梏,将目光和精力投向真正具有战略意义的东南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