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
泰和帝听到太监禀告英国公求见的时候,正拿着一粒丹药品鉴的手也不由顿了顿。
“谢胤?他来做什么?”
泰和帝自登基以来,与先帝在位时相比最明显的区别就是,他对那些勋贵的厌恶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虽然近期有些松动,但他毕竟还没有真的下定决心重新扶持重用这些武勋世家的人。
谢胤一向都很识趣,怎么会主动往他面前撞?难不成是因为贤妃和俞家想要六皇子娶谢家嫡长女的事,谢胤也坐不住了?
赵端站在旁边看着,自然知道泰和帝的心思。
“陛下,英国公此来,恐怕是因为太后娘娘。”赵端恭敬地道。
“哦?”泰和帝闻言挑眉道:“跟太后有什么关系?”
赵端道:“早前武骧卫来报,太后娘娘带着人悄悄出宫去了。”
大殿里瞬间变得有些冰冷起来,“出宫了?为何没有人来报朕?”
赵端连忙跪下,道:“是老奴自作主张,不敢打扰了陛下修道,想着等陛下出关了再禀告。老奴自作主张揣测上意,请陛下降罪。”
泰和帝盯着赵端看了好一会儿,才笑道:“行了,朕知道你是个忠心的。只是太后毕竟是朕的母后,若是摆齐了銮驾出宫也就罢了。私底下微服出宫,若是出了什么事,朕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回头自己下去,领十板子吧。”
“是老奴愚钝,谢陛下开恩。”赵端连连叩谢。
泰和帝摆摆手示意他起身,问道:“你的意思是,太后出宫去找谢胤了?”
赵端道:“老奴正要禀告陛下,东厂刚传入宫的消息,说太后去了清微禅院,见了谢家嫡长女。之后英国公也去了,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事。”
泰和帝轻哼一声道:“让谢胤进来吧。”
“是。”
谢胤走进大殿,直接跪倒在了殿中,以额触地道:“臣英国公谢胤,特来向陛下请罪。”
泰和帝有些慵懒地靠着坐榻一边,半垂的帘笼正好遮住了他的脸。
“英国公,这个时候你进宫来,请的是什么罪?”
谢胤额头依然贴着地面,殿中的金砖微冷,一股淡淡的寒意从额头侵入,让他的头脑更加冷静了几分。
谢胤道:“臣女谢梧胆大妄为挟持太后,请陛下降罪。阿梧从小流落在外,疏于管教,皆是臣的过错。臣愿代阿梧受过,求陛下念她年少无知,宽恕她的罪过。”
“嗯?”原本还有些懒洋洋斜靠着的泰和帝坐起身来,透过垂帘目光凌厉地盯着跪在地上的谢胤。
“你说……阿梧挟持了太后?朕上次见阿梧也是个端庄婉约的姑娘,怎会做出这种事?太后现在如何了?”
谢胤沉声道:“启禀陛下,今日阿梧与蜀王世子妃相约共游清微禅院,不想巧遇太后驾临。太后命人召阿梧前往禅房单独说话……”
谢胤将清微禅院发生的事一一禀告,就连周兆诚说想要认他当岳父的话也没有落下。又将前些日子谢梧和周家的冲突说了,只是在岳开山的死上略微含糊了一些。
只说周家没了一个很厉害的人物,周家人不知道为什么咬死了跟他女儿有关。他女儿回京之前只是个普通的商贾之家的养女,谢家也从未对周家人出手,那人定然是周家污蔑嫁祸。
泰和帝自然知道岳开山死了,对谢胤的话不置可否。
他从夏璟臣口中得到的消息,岳开山是死在夏璟臣手里的。至于周家为什么要污蔑谢梧,他并不怎么关心,也不相信谢梧一个小姑娘能杀了岳开山让夏璟臣冒领功劳。
谢胤声音低沉,不疾不徐,但在场的人都能听出他话语中的不忿。
“阿梧是为求自保迫不得已,才以下犯上冒犯了太后娘娘,请陛下治臣之罪。”
大殿里安静了良久,泰和帝才开口问道:“夏璟臣来了没有?”
赵端上前道:“回陛下,夏督主刚到,正在殿外等候。”
“让他进来。”
片刻后,夏璟臣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看也没有看跪在殿中的英国公,径自向泰和帝行礼。
泰和帝挥手示意他起身,道:“今儿下午,清微禅院的事,你可知晓了?”
夏璟臣道:“启禀陛下,臣刚刚得到消息。太后娘娘銮驾已经到了西华门正要回宫,并没见太后娘娘受伤。蜀王世子妃和崇宁县主,也已经各自回府。”
泰和帝道:“太后只带了些许护卫,就微服出宫去了。慈宁宫那边的管事也该敲打敲打了,太后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们有几个九族够诛的?”
夏璟臣躬身称是。
“周家呢?”
夏璟臣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谢胤,道:“周兆诚受了重伤,太后下旨着太医院三位太医前往周家为周兆戎医治。据东厂探子回报,那伤……应该是出自英国公之手。”
谢胤也不推卸责任,只是道:“臣死罪。”
泰和帝轻笑了一声,道:“请了,起来吧。看起来母后慈爱,并不打算追究崇宁县主的罪责。既然如此,朕自然也不会拂了母后的一片慈爱之心。这次的事就算了,让崇宁县主以后仔细一些。”
谢胤连忙叩谢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泰和帝收敛了笑容,蹙眉道:“英国公方才说,母后让阿梧交还当年皇考在世时赐给她的什么东西?”
“是。”谢胤眉头紧蹙,满脸为难地道:“请陛下明鉴,当年先帝为阿梧和信王赐婚时,阿梧年不过七岁。先帝所赐之物,一一都有记载,臣着实不知道遗漏了什么。臣入宫前也曾再三问过阿梧,她说先皇从未私底下给过她什么东西,如今她身边唯一剩下先皇所赐之物,乃是阿梧周岁时先帝所赐的七宝如意锁。太后娘娘若有怀疑,谢家愿意献上此物。除此之外,臣实在是……”
泰和帝道:“朕知道你的意思,此事朕会和母后说清楚。先帝当年所赐的东西,不都随着信王妃出嫁一并送去信王府了么?”
说到此处,谢胤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请陛下恕罪,臣那不孝女……信王妃,年前将不少先皇所赐之物……典当了。”
“放肆!”泰和帝声音一冷,沉声道:“那些东西原本就是先帝赐给阿梧的,被你那次女拿去便罢了。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典当先皇御赐之物!”
谢胤道:“臣继室出身微寒,不擅教养之事,对信王妃疏于教导。她手里缺钱,一时糊涂便将一些没有皇室御印的东西偷偷拿去典当了,想着等手里宽裕了再赎回来。”
泰和帝闻言饶有兴致地看着谢胤道:“年前?信王妃才刚成婚不过两月吧?谢爱卿,谢家没给令爱准备嫁妆?”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敢随便典当御赐之物。
谢胤脸上的笑容有些艰难,迟疑片刻也只是无奈地低下了头,道:“是臣之过。”
泰和帝自然看出他没说实话,轻哼一声道:“罢了,朕不管是你们英国公府还是信王府,尽快将东西找回来。若是被那些御史知道了,朕也保不住你们。”
“臣多谢陛下宽恕。”谢胤喜道。
泰和帝不再看他,沉声道:“崇宁县主对太后不敬,罚俸一年。退下吧。”
“臣告退。”
等到谢胤退了出去,泰和帝才起身从垂帘后走了出来。赵端和夏璟臣躬身退开,低垂眼眸不敢去看他。
泰和帝问道:“他方才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赵端迟疑了一下,道:“英国公……想来不敢欺骗陛下?”
“夏璟臣,你说。”泰和帝道。
夏璟臣道:“今天清微禅院之事应是真,至于信王妃典当御赐之物的事……恐怕英国公还有话没说完。”并不是假话,而是隐瞒了一些内情。
泰和帝点点头道:“让人去查查。”
“还有当年先帝赐给崇宁县主的东西,也都查一查。”
夏璟臣微一迟疑,道:“陛下的意思,当年先帝当真给了谢大小姐什么重要东西?”
泰和帝冷笑一声,道:“当年先帝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换了是你,你会将什么重要的东西给一个七岁的孩子吗?若谢梧真有那么重要,他失踪多年先帝岂会不着急?不过是某些人的妄想罢了。”
先帝当年确实派人找过谢梧,但在泰和帝看来不过是为了一个喜欢爱护的晚辈尽一份心而已。
若是哪位公主郡主失踪了,先帝一样会派人去找,但也仅此而已,找不到也就只能作罢。
见夏璟臣面露疑惑之色,泰和帝冷笑道:“既然太后笃定了有那样东西,她想要朕偏不让她得到。”
“臣明白了。”夏璟臣恭敬地道。
“去吧。”泰和帝满意地道,夏璟臣一向聪明。
夏璟臣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继续道:“还有一事请陛下示下。”
“什么事?”泰和帝有些不耐烦。
“臣不日将要启程前往北境督军,不知……东厂提督之位,应该由谁来接替?”
泰和帝皱了皱眉,这才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这几天事情太多,倒是将这事儿给忘了。镜月湖一案还没有个结果,你要是走了这事该交给谁?”
“是臣无能,还未能查到此案幕后凶手。”夏璟臣道。
泰和帝想了想道:“朕再给你十日时间,十日后你再启程前往北境,这十日朕希望此案能有个结果。至于东厂提督的位置……”
按规矩东厂提督可以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但易安禄现在暂代御马监掌印之职,杨清虚去了青州,赵端日常跟在泰和帝身边服侍,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泰和帝思索了良久,沉声道:“先从司礼监随堂里提一个去东厂暂代理事,东厂提督依然由你担任,等你从北境回来再说。”
这就是说东厂提督这个位置给夏璟臣留着,以后如何视他在北境的功绩再论。
如果夏璟臣在北境立下大功,回来之后想来就要进入司礼监或者御马监了。若是进入了司礼监,司礼监秉笔掌握东厂依然是名正言顺的。
夏璟臣恭敬应是,这才退了出去。
看着夏璟臣退了出去,泰和帝漫不经心地思索着对赵端道:“去给贤妃透过底,容王和崇宁县主的婚事,朕同意了。”
赵端有些惊讶,面上却波澜不惊。
“是,陛下。”
谢梧在清微禅院与太后的对峙,并没有惊扰到谢家的其他人。
谢胤从宫中回来,又叫了谢梧到书房里谈话。父女俩一直谈到晚饭都错过了。这消息传到樊氏院子里,自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谢梧回到净月轩,六月和九月连忙让人将早就准备好的晚膳送了上来。
两人站在一边看着谢梧吃饭,六月忍不住道:“公爷也太小气了,连晚饭都不留小姐吃。”
谢梧道:“算了吧,看着他我吃不下晚饭。”
父女俩这一个多时辰的谈话内容,是半点父女亲情的成分也没有。就像是两个老谋深算的阴谋家在互相交流试探,虽然谢梧也不反感这种交流,但对着这种人吃晚饭还是很影响睡眠的。
她猜谢胤应该也是跟她差不多的想法,她离开的时候谢胤看起来分明像是松了口气。
九月有些担心地道:“太后和周家该不会还要对小姐不利吧?”
谢梧道:“只要太后不打算大庭广众之下,不管不顾直接把我推出去砍了,别的都不是问题。”
一力降十会,太后至高无上的身份导致,如果她真的不顾一切地想要杀掉一个人,皇帝也不一定能阻止。
不过她觉得自己应该还没这么大的牌面,毕竟若真是如此,太后也不是一点代价都不用付的。
朝臣勋贵与皇权是依附加博弈的关系,并不单纯是皇权的奴隶。太后想要随随便便杀害朝廷勋贵,也没那么容易。
“难道就这么算了?”九月问道。
谢梧道:“自然不能这么算了,周家自己毁约可怪不得我。”
“小姐有什么……”九月话还没说完,身后窗口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三人猛地回头,就见一个人影不知何时突兀的出现在房间里。
“来……”六月一步挡在谢梧跟前,就想要扬声叫人。
“六月,别叫了。”身后谢梧有些无奈地道。六月眨了眨眼睛,等那人转过身来才看清楚来人的身份,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谢梧站起身来,含笑道:“夏督主,这么晚了还亲自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夏璟臣目光从她跟前的桌上扫过,“这么晚才用膳?”
谢梧无奈道:“父亲召我谈话,刚从他书房里出来。”
夏璟臣点点头道:“是该好好谈谈。”
? ?今日二合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