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玺泣痕
(一)玺光诡秘
弘治三十年腊月下旬,苏州府的雪裹着年节的脂粉香,落在“玉麟坊”的琉璃瓦上,簌簌地积成层白。
坊内的暖阁里,盏盏宫灯亮如白昼,照得块三尺见方的白玉玺通体透亮。玺上雕着只蜷卧的麒麟,鳞爪间隐现“受命于天”四字,笔画间泛着种奇异的绯红,像晚霞浸进了玉里,摸上去却带着股刺骨的凉,不像天然玉质该有的温润。
“谢先生,这就是麟山先生的‘玉麟玺’。”林羽的铁链缠在腰上,外面罩着件当铺的棉袍,链环被暖阁的热气熏得发潮,“说是从太湖底捞的‘天赐印信’,要献给织造府,转呈东宫。可这十日,府城属金的孩童又失踪了六个,都是家里开玉铺的娃。”
谢明砚的指尖轻轻抚过玺上的“天”字。那绯红太过均匀,玉纹却在字边缘突兀地断裂,像被硬物强行沁入,指甲刮过字尾,沾了点浅红的粉末,凑近闻,有股腥甜气,混着和田玉的油脂香,像秦地血石脂拌着玉粉、朱砂熬的——比玉山的“麟脂”、雕坊的“木麟脂”更阴毒,竟用玉的温润掩了血的腥气。
莲禾缩在暖阁的屏风后,小手攥着块从雕坊捡的木麟碎块,指腹被玉粉磨得发红。她的夹袄里揣着串玉珠(是木娃哥哥刻的鱼形木牌换的),珠串蹭过屏风的漆木,却死死盯着玺旁的锦盒——里面堆着些孩童的玉饰,有平安扣、小貔貅,都是失踪孩子的物件,被麟山先生说成是“玉麟显灵,孩童自愿献宝”。
“这字不对劲。”莲禾的声音压得像耳语,呵出的气在琉璃灯上凝成层雾,“我阿爹跟玉商打过交道,说和田玉的绺裂是自然形成的,哪会绕着字走?而且这红……像我在淮水见过的龟脂,是血混着油脂干了的颜色,只是多了层玉粉的滑腻。”
坊后传来个老玉匠的哽咽:“玉娃啊……你就来坊里给玺描个边,怎么就成了‘玉灵’……爷给你磨的玉料,还在案上呢……”他怀里抱着块半磨的白玉,上面刻着个小小的“玉”字,是失踪孩童玉娃的记号。
林羽往暖阁深处瞥了眼,里间的博古架上摆着块玉牌,刻着只麒麟,与莲琢的石碑麟、柳苍的木麟纹路同源,只是玉麟的眉骨处,刻着颗米粒大的黑痣——是莲家一脉的标记。“麟山先生本名柳麟,是莲琢的授业师父,据说他‘辨玉能识灵’,其实是用了血浸的法子。”他压低声音,“今早我在坊后的废井里,看见件孩童的棉袄,衣角沾着浅红的膏状东西,烧着后有血石脂的焦味,混着玉屑的腥气。”
(二)暖阁秘辛
三更的玉麟坊,只有玉匠磨玉的“沙沙”声和更夫的梆子响。
谢明砚三人借着宫灯的影,往暖阁后的秘室摸去。走廊的地砖铺得极平,却在第三块砖处微微松动,林羽的铁链缠上廊柱,猛地一拽,砖下露出道仅容半人的暗梯,梯壁沾着些暗红的粉末,与玺上的绯红如出一辙。
秘室的门虚掩着,谢明砚扒着门缝往里瞧,喉头猛地发紧——
十几个玉缸靠墙而立,缸口盖着鹿皮,掀开的缝隙里,浮着层绯红的浮沫,几个穿锦袍的玉工正用羊毫笔蘸着缸里的液体,往块新琢的玉玺上刷。原本纯白的玉面,被刷过的地方瞬间显出“受命”二字,绯红的纹路顺着玉肌蔓延,像活过来的血线。
室中央的玉案上,绑着个穿水绿夹袄的男孩,约莫十岁,手腕被玉绳勒出红痕,血顺着绳结往下滴,滴在个玉碗里,碗里的液体泛着绯红,被玉工用银勺舀着,往“玉麟玺”的麒麟眼窝里填,那双眼瞬间亮得像两颗血珠。
“先生说了,这娃属金,血里带‘玉气’(从小玩玉,指尖有玉屑)。”个留山羊胡的玉工举着刻刀,在男孩面前晃了晃,“用你的血混着‘玉麟脂’(血石脂拌和田玉粉、朱砂熬的),玺上的字能‘百年不褪’,保咱们攀附东宫,富贵通天!”
男孩突然剧烈挣扎,玉绳在案上“咯吱”作响。“你们是骗子!”他的声音被锦帕堵着,含糊却尖利,“我看见你们把前几个孩子的指骨磨成粉,掺在玉脂里,说这样玺才‘通灵’!我哥就是这么被你们害死的!”
山羊胡玉工的脸沉了沉,猛地拽起男孩的头发,把他的手往玉碗按:“小杂种再多嘴,就把你扔进坊后的碾玉机,让玉粉混着骨头渣,跟你那多嘴的哥作伴去!”
男孩的哭声突然拔高,不是因为疼,是因为看见碗底的阴影——那是个小小的玉刻莲,是他哥用边角料给刻的,去年还挂在他衣襟上,被柳麟的人抢走时摔裂了瓣。
(三)刀破玉魂
“动手!”谢明砚低喝一声,像只夜猫般窜进秘室,短刀劈断绑着男孩的玉绳时,山羊胡玉工的刻刀正好刺过来。他侧身躲过,刀风扫过玉碗,“哗啦”一声,满碗的绯红液体泼了玉工一身,那些混着血的玉麟脂粘在他脸上,像敷了层红玉膏。
林羽的铁链同时甩出,缠住另外两个玉工的脚踝,猛地往玉缸拽,两人“扑通”摔在地上,撞翻了玉缸,玉麟脂溅得满地都是,在宫灯下泛着油亮的光,像无数条扭动的血蛇。
谢明砚抱起吓傻的男孩(正是老玉匠的孙子玉娃),往秘室外冲,却被从里间出来的柳麟堵住了路。他穿着件绣玉麟纹的锦袍,左眉骨的黑痣与莲琢、柳苍如出一辙,手里把玩着块鸽蛋大的玉麒麟,麟眼的绯红与“玉麟玺”的如出一辙。“又是你这搅事的!我莲家的‘天玺’,轮得到你管?”
“用孩童的骨血造伪玺,也配叫‘受命于天’?”谢明砚将玉娃护在身后,冷声道。他认出那玉麒麟的纹路,与莲琢的石碑麟、柳苍的木麟同源,只是把鳞甲换成了玉片,边缘刻着个极小的“莲”字——莲家这张用血铺就的网,竟连“天命”都敢亵渎。
柳麟的脸涨成青紫,从袖中甩出柄玉柄匕首就刺过来:“敢坏我大事,让你变成坊里的‘镇玺石’!”匕尖带着玉的寒气,谢明砚瞥见匕首鞘上的“莲记”二字,与盐运司的铜锁、玉山的石鞘如出一辙。
缠斗中,谢明砚撞翻了秘室角的紫檀柜,里面滚出本账册,页脚画着小小的玉麟,角数对应失踪孩童的年龄,最小的那个才四岁,旁注着“指骨嫩,宜调脂”。
“往地窖跑!”谢明砚拽着玉娃往秘室后冲,林羽的铁链缠住柳麟的腰,猛地往玉案上撞。柳麟猝不及防,撞得头晕眼花,怀里的账册散了一地,被风吹进雪地,纸页上的“玉麟玺”三字在雪水里晕开,像无数个哭泣的脸。
玉娃突然指着墙角的暗门:“我哥的工具在那!他藏了柳麟的账册……”谢明砚跟着他推开暗门,里面堆着五具孩童的骸骨,最上面那具的指骨被磨得只剩骨渣,混在堆玉粉里——是被调进“玉麟脂”前的“料”。
(四)雪融玉净
天快亮时,雪停了,玉麟坊的浓烟裹着玉屑,在晨光里腾起,像条白练。
谢明砚将账册递给周御史派来的锦衣卫,册上记着十一个属金孩童的名字,每个名字旁都画着小玉麟,麟爪数量与年龄对应,像串浸血的玉珠。
“柳麟招了,他是莲家的远房舅父,教莲琢刻石、柳苍雕木,就是为了用‘石、木、玉’三物伪造祥瑞,织张从地方到宫廷的网。”林羽用铁链捆着柳麟的余党,链环上的玉麟脂在晨光里泛着绯红,“老玉匠带着乡亲去地窖救人了,说要把混在玉粉里的骨渣都筛出来,好好埋在虎丘山下。”
玉娃抱着哥哥的玉刻莲,跟着老玉匠往坊外走,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踩出浅坑,像株倔强的玉兰花。他突然回头,把那半块磨了一半的白玉塞进谢明砚手里:“先生,这是我哥磨的,他说真玉不怕火,假的一烧就黑。”
谢明砚摩挲着白玉的温润表面,指尖的温度仿佛能焐热玉里的寒意。他望着暖阁里被砸碎的“玉麟玺”,碎玉上的绯红被雪水冲净,露出和田玉原本的乳白,像无数个终于卸下伪装的灵魂。
莲禾蹲在雪地里,把那块熏黑的“莲”字木牌埋进玉屑堆,旁边摆着玉娃哥哥的玉刻莲、木娃哥哥的木刻鱼。“姐姐,玉娃哥,你们看,雪把玉洗干净了。”她的声音很轻,却被年节的爆竹声送得很远,“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用我们的血染玉了。”
苏州府的方向,传来乡亲们的锤凿声——他们正用坊里的废玉料,给失踪的孩子们刻墓碑,碑上不刻麒麟,只刻着他们的小名,每个名字旁都刻着朵小小的玉兰花,是莲禾提议的:“让花儿陪着他们,比麒麟香。”
谢明砚的目光投向远方的运河,那里的漕船正载着年节的货物往京城去。林羽解开铁链,链环在晨光里撞出清越的响,像在为这趟沾满玉屑与血的追查,敲起暂歇的鼓。
“往京城去。”谢明砚的声音迎着河风,带着股尘埃落定的稳。周御史的密信说,柳麟的玉麟玺本是要献给张诚余党,如今伪玺被破,京中那伙人怕是要狗急跳墙,用更狠的手段伪造“祥瑞”。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运河码头,只有玉娃哥哥的玉刻莲被谢明砚揣在怀里,莲瓣的裂口里还沾着雪粒,像颗未干的泪。苏州府的雪依旧落着,却仿佛终于洗去了玉上的血痕,在阳光下,透着股历经劫难后的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