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杨舟将程尚鹄那一瞬间的失态尽收眼底,心下豁然,脉络已然清晰。
她从容坐回原位,开始冷静分析:“我们所有人,都被你这一双残腿骗过去了。”
“客栈初立,少不了前镇北侯倾力相助吧?他唯姜蝶一女,你与她青梅竹马,本该结为连理。可一场变故,你为她腿骨尽碎,仕途尽毁——侯爷心怀愧疚,自然对你处处相帮,是也不是?”
程尚鹄听罢,脸上不见半分波澜,反而轻笑:“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
他抚平衣摆,“你分析的这些内容,又与西北起义军有什么关联?”
“自你查出害姜蝶的幕后真凶那日起,镇北侯便与你彻底站在同一战线。你们的目标,早就不止于复仇。”
“你们二人所谋,恐怕是要倾覆整个大夏吧?只可惜天不佑人,前镇北侯命不长久,否则你今日又何至于处处受制?”
“你智谋过人,年纪轻轻就闻名京都。若非当年变故,今日成就必在老阁老之上。你怎么可能甘心终生困在这轮椅之上,做一个老实瘸子?”
陈杨舟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听到瘸子二字,程尚鹄指节微微收紧,面上却依然平静无波。
“我猜,最初时,前镇北侯是因愧疚而起,也因对大夏积怨已深,才对你屡施援手。可岁月流转,这份由旧情与愤恨所系的情谊,终究难免随势而淡。”
“而恰在此时,拓跋哲游学大夏,老侯爷知晓后,便要你暗中护他周全。而老侯爷那般倾力助你,除了愧疚,更是要将外孙推上北渊可汗之位——这,才是你真正的投名状,对不对?”
“你既接下这盘棋,便开始接近拓跋哲,甚至将承载着你与姜蝶半生情谊的‘鹄蝶客栈’,悄悄抹去你的名,更名为‘蝴蝶客栈’。”
“此举不仅是向老侯爷示好,更是你亲手斩断与过去的缠绵。”
陈杨舟语气渐沉:“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是发现姜蝶满心满眼只剩她的骨肉时?还是察觉她对你从依恋化作戒备时?”
她略作停顿,一字一句:“又或者,你从未改变过——你始终是那个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野心家。”
程尚鹄忽的低笑出声,笑声里透着寒意:“你很聪明。可惜太过聪明的人,往往活不长久。”
“承蒙夸奖。”陈杨舟唇角轻扬,眸中毫无惧色。
“你既存了借北渊之力颠覆大夏的心思,又岂会不留后手?你比谁都清楚,一旦拓跋哲功成,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你程尚鹄。”
她说着,缓缓抬眼,望向那个端坐于光影交界处的中年男人。
“我一开始真的以为你会为姜蝶付出一切。所以方才我以她遗言相试,试探你会不会因为她的遗言,而救我一命。”
她轻轻摇头,“但事实证明,你或许会想她、念她,但你最爱的,从来都是你自己,至少是腿断之后!现在的你绝不会为她——打破你精心布局的棋局,对吗?”
程尚鹄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叩击,良久,才逸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轻笑。
“不错。”他微微颔首,“年少时的爱恋,终究是过于单薄了。若她还活着,我或许会看在她的情分上救你。可人已经死了,一个已死之人,不值得我破例。”
“所以姜蝶不信你,你也从未真正信过她。”
陈杨舟目光微微一凝,“这些时日,我反复思量,你如此气定神闲的底气究竟何在——直到我想通了西北起义军。”
她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你与那位义军首领,绝非泛泛之交。恐怕……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你蓄养的刀刃,是甘心为你卖命的下属吧?”
“可你,未必真信他。对你而言,最要紧的从来不是谁为你死,而是情报——那些从四面八方汇来的消息。
“过去打仗,靠的是精锐之师,在有限的地界里搜集有限的军情。可你不一样,你借蝴蝶客栈织成一张巨网,将全天下的动静都收在耳中。”
“你手中掌握的东西,远比拓跋哲所知的要多得多。可你偏偏在他面前装傻充愣,示弱露怯——不过是想挑起他的好胜之心,让他觉得你无足轻重,将你慢慢挤出权力中心……那时,你才好抽身而退,隐入暗处。”
“待到那时,你的局便算布成了。骄兵必败——拓跋哲坐拥精兵,南夏又积弱不振,他早已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是你一步步诱他走向狂妄,让他以为杀伐随意、屠城无妨。”
“可他若想以三十万兵马一口吞下南夏,简直是痴人说梦。”
“待到南北相争,两败俱伤……那支你早早埋下的义军,便是坐收渔利的黄雀。而这天下,终将落到你的手里。”
陈杨舟将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说完,身体微微后仰,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仅凭这些,就敢断定西北义军为我所用?”程尚鹄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你的胆量未免太大了些。”
“当然不单单只有这些,”陈杨舟轻轻摇头,“我是从云雀曾出现在西北起义军这一消息中,隐约窥见端倪。”
“你与那位义军首领之间,定是生了嫌隙,所以你才不得不派出云雀这般显眼的人物亲赴西北!”
“都惊叹你以残躯经营起蝴蝶客栈已是奇迹,若还想染指军权,除非生出三头六臂。”
陈杨舟的语气斩钉截铁,“但若有一支早已效忠于你的力量在暗处蛰伏,一切便说得通了。”
“只是我很好奇,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事?才导致你不得不派云雀前去调和?”
她微微停顿,将最后一句问话轻轻掷出,“这一切,我说得可对?”
程尚鹄静默片刻,忽而低笑,眼底竟真掠过一丝惋惜:“你确实聪明,聪明得……让我有些舍不得杀你。”
“你不会杀我。”陈杨舟语气笃定。
“哦?”他眉梢微挑,“一个俘虏悄无声息地死在牢里,不会有人追究,也不会有人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