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存在禁止结婚的情形?”张主任依照流程,念出最后几项声明条款。例行公事的询问此刻听在耳中,却仿佛带着奇特的重量。
他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没有。”
“没有。”
张主任在婚姻登记员处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两本崭新的红色硬壳本:“来,宣读一下誓词吧。”办公室里的气氛终于有了一点郑重其事的味道。
两人相对而立。办公桌上那束洁白的百合无声开放。林妙雪微微吸了口气,秦风挺直了背脊。这一站,像是跨越了十年前华清大学樱花树下第一次笨拙牵手的距离。
“我们自愿结为夫妻……”低沉有力的男声与清晰柔和的女声交叠在一起,竟奇异地和谐共振,在这间没有任何喜庆装饰的办公室里,每一个字都落得清晰无比。没有激荡人心,没有轰轰烈烈,只有一种深潜入骨髓的平稳与承诺,如同静水之下深不可测的流脉,在此刻破土而出,结成坚实的契约。
秦风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暗蓝色丝绒小方盒,盒盖弹开,一枚线条极致简洁的白金素圈躺在其中,没有任何繁复镶嵌,唯有历经打磨的沉静光泽,内圈刻着一行细若蚊蝇的英文缩写:「q & L 2014-∞」。2014,那是他们初识于华清的年份。他小心取出,捏着那枚小小的指环,目光沉静专注,稳稳地套在林妙雪洁净的左手无名指上,恰如其分地圈住。
林妙雪指尖极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是被那金属初始的冰凉触感惊扰,随即又被秦风指尖传递过来的、因长久握笔和翻文件而生的薄茧所温暖。她低下头,指尖利落地探入公文包夹层,再抬起手时,一枚同样质地朴素却打磨光润的男款戒指静静卧在掌心,内圈刻着同样的字母组合。
“该你了。”她抬眸看他,眼底映着窗外的微光,异常明亮。她托起秦风的手,那温热干燥而微带薄茧的手掌,也圈上同样朴素的誓言。戒指推过指节那一刻,那微凉与皮肤接触的瞬间,秦风清晰地感觉到指腹下她细腻皮肤的轻微搏动,和他自己心脏骤然加速的震动达成奇妙的同频。
两本鲜红的结婚证终于递到他们手中。外壳硬挺温热,还带着一丝油墨气息。那炽热夺目的红色,像一点无声燎原的火星,烫进了他们的眼底和掌心。
秦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鲜红封皮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钧之重。他缓缓翻开自己那本,指尖抚过清晰登记的姓名、身份证号……目光最终久久地停留在配偶栏那端端正正的“林妙雪”三个字上。
十年了。图书馆里穿着白棉布裙安静看书的少女,辩论赛上言辞犀利、目光如火的女孩,无数个并肩在操场漫步、对未来肆意描绘星辰的夜晚…那些鲜明生动的画面,在这一刻,被这本证件上简洁印制的姓名、籍贯、日期彻底锚定,锚定在“林妙雪-妻”这个关系里。指尖抚过那个“妻”字,温热的皮革感透过纸张传来。胸腔被某种巨大而又极其沉静的情绪充满,饱涨得微微生疼。他的起点和终点,终究与她缠绕在一起,难分难解。
“证件齐全,程序完毕。”张主任欣慰的笑容加深,声音带着由衷的暖意,“恭喜二位。”她身旁的女同事也鼓起掌来,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秦风猛地合上手中那本仿佛燃烧着的证书,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臆间激荡的暖流。林妙雪也已将属于自己的那本小心收好,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公文包外侧冰冷的金属扣。
“多谢张姨,”林妙雪语速恢复了工作时的利落干脆,“还要赶个会,我们得走了。”
“快去吧!”张主任连连点头,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注意身体!秦书记也记得好好休息!”
冰冷的金属门把手被旋开,重新回到西侧门外的寂静小径。午后的风扑面而来,带着早春特有的凛冽气息。两人停在台阶上,身后厚重的铁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将里面那份奇特的温存和郑重彻底隔绝。
世界立刻被拉回喧嚣而冰冷的现实。
公文包里,鲜红的证件贴放着,散发着真实而坚硬的温度。
“我回区里,”秦风替她拉开副驾车门,声音已经切换成工作频道,眼神却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凝结成一声沉哑的低唤:“妙雪。”
林妙雪动作敏捷地坐进驾驶位,发动引擎,发动机发出平稳的轻嗡。她侧过头,望向他眼中血丝清晰缠绕的疲惫和眉间深刻的皱痕:“秦风。”
她停顿了一下,车窗倒映着远处城市冷硬的轮廓。她的左手搭上方向盘,那枚崭新的白金戒指在车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只偶尔流转过一丝低调的金属冷光,并不耀眼,却固执地存在着。
“旧改的事,晚上……等你回家再说?”她语调平稳,询问的却是工作。
秦风微怔,随即眼底那点复杂的情绪深处,缓缓漾开一丝极温暖、极踏实的笑意,如同坚冰下涌动的暖流。
“嗯。”他沉沉应了一声,如同沉重的锚链滑入深港,“回家说。”
车门关上。两辆轿车,一黑一白,几乎是同时启动引擎,一前一后,瞬间汇入了繁忙城市的滚滚车流之中,如同两颗各自运转又相向而行的行星。车窗映着疾速掠过的城市光影。
林妙雪目光专注地凝视前路,只有放在方向盘下方的左手,无名指贴着冰凉的塑料轮辐,指腹下意识地、极轻地摩挲着圈住的那个崭新金属圆弧,感受那坚硬而确实的存在感。
仪表盘旁的导航屏亮起,清晰地指向一个目的地:「云峡区区委」。他必须回去,回到那个堆满文件、充斥着焦灼争执的旧改协调会现场。他的公事包里,此刻也静静躺着一本同样质地、同样鲜红的证书,无声地宣告着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发生。
两辆车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在灯光的明灭间,各自转向不同的方向,很快消失在车河和钢筋水泥的丛林里。
林妙雪平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沉静如水地掠过窗外飞逝的街景和高楼轮廓线,脑海里自动开始梳理下午要重点汇报的几个产业结构调整关键数据。车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她挺直的脊背轮廓和线条利落的侧脸,耳畔那粒珍珠在高速流动的光影碎片里,间或闪过一粒微弱却恒久的光点。而那本还带着体温的红皮证件,稳稳贴在她公文包内层的最深处,如同心脏旁边,又一颗悄然跃动的心脏。
与此同时,云峡区区委二楼那间气氛依旧紧绷的小会议室内。
秦风的身影在会议开始后二十五分钟重新出现在门口。他神态自若,仿佛只是离开去处理了一项紧急公务,深色西装妥帖,唯有靠近领口的衬衫似乎匆忙中比平时松开了一小格。他步履沉稳地走向会议桌顶端的位置。
会议室内原本还有些轻微的议论声瞬间消失。几乎在他落座、重新翻开面前厚厚旧改方案的同一刻,几道细微的震动嗡嗡声,在围坐桌边的数人裤袋或文件下悄无声息地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