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威压,不讲道理。
像是一整片天空塌了下来,直直砸在神魂之上。
没有杀意,没有敌意,只有纯粹的、古老的存在感。
仿佛一块亘古便在的顽石,你路过,便要承受它的重量。
鬼门郎最不堪,他那半人半鬼的身子“噗通”一声就趴在了乌篷船上,肥硕的身躯抖得像个筛子,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杀生的脸色瞬间煞白,她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但她的眼神依旧冰冷,强撑着没有跪下,只是身形微微晃动。
金大强的电子眼红光爆闪,发出了一连串急促的警报。
“警告!警告!检测到超规格能量波动!威胁等级……超出计算上限!”
“分析模块过载!逻辑核心……正在重启!”
船头,只有云逍还站着。
后心那枚杀生留下的印记,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凉意,像一层薄薄的冰壳,将那足以压垮神魂的恐怖重量隔绝在外。
饶是如此,他也觉得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那片无尽的黑暗。
他知道,他们到了。
地府第十八层。
那个等了万年的老者,和他守护的秘密。
云逍拍了拍趴在船板上,几乎要吓出魂来的鬼门郎。
“喂,站长,还能走吗?”
鬼门郎艰难地抬起头,一张脸比纸还白,嘴唇哆嗦着:“贵……贵客……这……这威压……是‘老先生’在……在警告我们……”
“警告?”云逍挑了挑眉,“我怎么觉得,这更像是打招呼?”
他体内的元婴,虽然依旧布满裂痕,却在这股威压下,贪婪地吸收着四周逸散的精纯阴气。
那感觉很奇妙。
就像一个快渴死的人,被扔进了一片汪洋大海。
虽然随时可能被淹死,但至少……有水喝了。
“走吧。”云逍淡淡道,“来都来了,总不能在门口打退堂鼓。”
他伸手,将摇摇欲坠的杀生扶了一把。
触手冰凉。
杀生身体一僵,却没有挣脱。
云逍也没多想,转头对金大强说:“大强,护住她。”
“指令确认:保护杀生。”金大强巨大的身躯挪动,挡在了杀生的另一侧,像一座沉默的山。
杀生看了看云逍,又看了看金大强,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
鬼门郎挣扎着爬起来,对云逍的敬畏又深了一层。
能在“老先生”的威压下谈笑风生,这位贵客的来头,怕是比人皇预言的还要大。
他不敢再多话,颤颤巍巍地催动乌篷船,向着那黑暗的源头,缓缓驶去。
越往下,光线越是稀薄。
到最后,四周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黑暗。
只有乌篷船船头的灯笼,散发着一圈豆大的、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船头三尺之地。
四周的阴气,浓郁得几乎化为实质。
冰冷、死寂、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云逍甚至能从空气中“品尝”到无数魂魄万年沉淀下来的哀嚎与不甘。
这地方,对修士而言是绝地。
对他来说,却是疗伤圣地。
他不动声色地运转功法,将丝丝缕缕的阴气吸入体内,修复着濒死的元婴。
裂痕,正在以肉眼难见的速度,缓慢愈合。
“贵客,前面就是‘枉死河’了。”鬼门郎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恐惧,“河里都是些不得轮回的食魂鬼,最喜生灵气息,千万小心。”
话音刚落,金大强的电子眼再次亮起红光。
“警告!侦测到复数高能反应体正在高速接近!数量:七十二!判定:极度危险!”
云逍眼神一凝。
只见前方的黑暗中,亮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猩红光点。
那是眼睛。
充满了贪婪与饥饿的眼睛。
“吱——”
刺耳的尖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无数根钢针,要刺穿众人的耳膜。
鬼门郎吓得脸都绿了,尖叫道:“是食魂鬼!这么多!完了完了!”
云逍眉头紧锁,一手已经摸向了怀里的“焚心酿”。
这玩意儿对阴邪之物有奇效,就是不知道够不够用。
就在他准备来一出“火烧枉死河”时,身旁的杀生动了。
她向前一步,走到了船头。
面对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猩红眼眸,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降魔杖。
没有惊天动地的法术,没有璀璨夺目的佛光。
一股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一半,是吞噬万物的极致饥饿。
另一半,是万古归墟的永恒死寂。
黑与白二气,在她周身缭绕,仿佛一个无形的漩涡。
那些疯狂扑来的食魂鬼,在接触到这股气息的瞬间,仿佛见了鬼一样,发出了比刚才凄厉十倍的惨叫。
它们眼中的贪婪与疯狂,瞬间被一种源于本能的、更深层次的恐惧所取代。
就像一群饿狼,遇见了一头沉睡的远古凶兽。
下一秒,鬼群“轰”的一声炸开,争先恐后地向后逃窜,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来得快,去得更快。
前后不过三息。
河面上,恢复了死寂。
鬼门郎张着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呆呆地看着杀生的背影,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这……这位姑娘……她……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声音都在发颤。
食魂鬼怕鬼差,那是因为法则压制。
可食魂鬼怕一个活人?
不,那不是害怕,那是恐惧!是食物链底层对顶端掠食者的天然畏惧!
云逍摊了摊手,打了个哈哈:“说来话长,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他才懒得解释。
他自己都没搞明白杀生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船继续前行。
经过一个岔路口时,杀生忽然脚步一顿,看向某个阴暗的角落。
那是一座已经废弃的石桥,桥头立着一块模糊不清的石碑。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追忆和茫然。
“怎么了?”云逍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
杀生摇了摇头,声音很轻:“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很眼熟。”
她顿了顿,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补充了一句。
“好像……我曾在这里,等过一个人,等了很久很久……”
云逍心中警铃大作。
又是这种感觉!
她对女儿国熟悉,对这地府也熟悉?
这个女人的秘密,怕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还要可怕。
鬼门郎丝毫没注意到这里的暗流涌动,他压低声音,指着更下方的黑暗,一脸敬畏地说道:“贵客,从这里往下,就是禁区了。寻常鬼差,没有阎王手令,擅入者死。因为……那下面,关押着一些连轮回都磨灭不了的东西。”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而咱们要找的‘老先生’,就住在第十八层的入口处。据说,他老人家是人皇昊的至交好友,一位真正的上古神仙。人皇自我封印前,将一件关系到三界存亡的宝物,托付给了他保管……”
话音未落,那股恐怖到极致的威压,再次从下方深处猛然传来!
这一次,比之前强烈了十倍不止!
威压不再是无差别的存在,而是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精准地攥住了每一个人的神魂!
乌篷船剧烈地颤抖起来,船身的符文忽明忽暗,随时可能解体。
鬼门郎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杀生也是脸色惨白,鲜血不要钱似的从嘴角涌出,身体软软地就要倒下。
云逍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同时将金大强推到身前。
“大强!顶住!”
“指令……收到……”金大强的电子眼疯狂闪烁,金属身躯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关节处迸射出细碎的火花。
“警告!警告!能量波动……超出计算上限!无法分析!无法分析!”
云逍抬头,看向那无尽的黑暗深处。
他知道。
他们到了。
地府第十八层。
那个等了万年的老者,和他守护的秘密。
黑暗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点光。
那不是灯火,也不是星辰,而是一片空旷的、散发着柔和微光的虚空。
虚空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古朴的石桌,两只石凳。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麻布衣,正盘膝坐在其中一只石凳上。
他身形枯槁,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随风散去。
他的面前,是一盘下到一半的棋局。
黑白二子,纵横交错,杀机凛然。
而在他的手边,静静地放着一个紫金色的葫芦。
葫芦上没有丝毫法力波动,看起来平平无奇,却自然而然地吸引了云逍所有的目光。
紫金葫芦!
找到了!
云逍心中一喜,但随即又被一股寒意笼罩。
那老者,看似普通,但刚才那股足以压垮神魂的恐怖威压,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这是一个返璞归真的绝世高人。
乌篷船缓缓靠岸。
云逍扶着虚弱的杀生,带着金大强,走下了船。
他对着老者的方向,拱了拱手,朗声道:“晚辈云逍,奉人皇之命,前来拜见老先生。”
他没有直接说取宝物,而是先抬出了人皇昊这块金字招牌。
老者没有动,依旧盯着棋盘,仿佛没听见。
云逍也不尴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他知道,这种高人,脾气都古怪,急不得。
过了许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老者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眼睛,浑浊不堪,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尘的琉璃珠,看不出任何情绪。
目光扫过云逍。
“……你身上,有昊小子的气息。”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是他的传人?不对……你的神魂上,有时光的味道。你是从未来过来的?”
云逍心中巨震。
一眼,就看穿了他最大的秘密!
这位老先生,到底是什么恐怖的存在?
老者的目光又移向金大强。
“铁疙瘩……有点意思。佛魔同炉,阴阳共济……后世那小子,还真搞出点名堂。”
金大强的电子眼闪了闪,似乎在分析老者的话,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最后,老者的目光,落在了云逍怀里的杀生身上。
那一瞬间,他浑浊的眼眸中,猛地爆射出一道精光!
那道目光,仿佛两柄无形的天剑,瞬间洞穿了虚空,也洞穿了杀生身上所有的伪装!
“咦?”
老者发出一声轻咦,脸上的平静第一次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与不可思议。
他竟然“豁”地一下站了起来,几步就跨到了杀生面前,枯槁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
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杀生,嘴里念念有词。
“奇怪……真是奇怪……”
“你这丫头……身上怎么会有两股气息?”
云逍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将杀生往身后拉了拉。
老者却不管不顾,自顾自地说道:“一股气息,很年轻,很纯粹,像是刚破土的嫩芽,带着生的茫然。”
“可另一股……”
他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另一股气息,却古老得可怕……像是历经了万载风霜,看遍了沧海桑田……充满了死寂与归墟的味道。”
“生与死,竟然同时出现在一具身体里……这怎么可能?”
杀生的脸色,已经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握着降魔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者忽然又看向云逍,然后又看看杀生,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推演的光芒。
“不对,还有更奇怪的。”
“你们两个之间……有一条因果线。”
“这条线……很乱,很诡异……它扭曲了,打结了,甚至……跨越了时间长河。”
“一端连着现在的你,另一端……却连着万年后的她?”
老者的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云逍的脑海中炸响!
万年后的她?
他猛地看向怀里的杀生,那个在阿鼻城,笑着将自己推下深渊的身影,再次浮现在眼前。
难道……
杀生感受到了云逍的目光,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老先生……您……您看错了……”
“看错?”老者呵呵一笑,笑声说不出的沧桑。
“老头子在这鬼地方待了上万年,眼睛或许花了,但这颗心,还没瞎。”
他摇了摇头,似乎对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因果失去了兴趣。
“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老头子懒得管。”
他重新走回石桌旁,坐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又指了指那盘残局。
“昊小子当年走得急,这盘棋,还没下完。”
“你们谁来,陪我下完这最后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