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众人脚步声渐渐消散,李阳望着王秀梅紧锁的眉头,压低声音道:‘’秀梅姐,八万只鸭子屯在王家庄,短期内怕是难以找到销路。但眼下最要紧的是王家庄的春耕,再过几天就是谷雨了,老话说的好‘’谷雨种大田‘’,可现在王家庄还有大半土地没犁,再拖下去可真的要误了农时。‘’
王秀梅拧开玻璃罐头瓶,刚泡的槐花茶浮着成雪白花瓣。她望着窗外抽芽的柳树,柳枝在春风里轻轻摇晃,‘’树发哥他们开新买的拖拉机,帮王家庄的乡亲们犁地倒是能赶上趟。可那八万只鸭子也得卖呀!‘’
‘’地慌了,全村人今年就没指望了。‘’李阳猛地站起身,木椅腿在水泥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卖鸭子的事儿能缓,春耕误了就是一年的收成!‘’他抓起桌上的笔记本,钢笔在纸页上快速划过,‘’树发哥带着农机队,先把王家庄没有犁的地都犁了,我明天去县里农资站,看看能不能赊些玉米种子和复合肥。‘’
王秀梅望着丈夫晒得黝黑的脸庞,想起上个月他带着村民建温室大棚的干劲儿。她把搪瓷缸推向李阳,‘’去找村主任王大柱商量商量,看看王家庄具体缺多少玉米,种子和化肥。不能落下一户村民,列个详细的单子。
窗外的风裹着新翻的泥土气息涌进来,日光灯的白光里,两人的身影映在贴着窗花的玻璃上,随着苹果树的影子轻轻晃动,仿佛是一幅流动的春耕图。
第二天清晨,三辆涂着银灰色漆的大型拖拉机轰轰作响,碾过王家庄村头的碎石路,停在村主任王大柱家门前。钢铁机身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履带碾过之处,扬起细碎尘土,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四散而飞。
王大柱攥着搪瓷缸的手微微发抖,茶渍顺着缸沿滴在洗的发白的裤腿儿上。‘’李总,您这是?‘’他盯着比自家堂屋还高的农机,喉结上下滚动着。李阳从车里走出来,‘’王叔,春耕等不得,我们先帮着把地犁出来。‘’话音未落,王大柱突然别过脸去,粗糙的手掌抹了抹泛红的眼眶:‘’可,可就算地都翻好了,乡亲们连买种子化肥的钱都凑不齐呀。‘’
李阳上前一步,他重重拍了拍王大柱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先找个熟门熟路的村民带李树发他们去犁地,这三台拖拉机连轴转,三天准能把地全翻完,你和会计抓紧盘盘数,看看全村一共缺多少种子化肥,咱们试试去县农资站赊账。‘’
‘’小张,你去领了拖拉机翻地。‘’王大柱朝院子里喊了一声,立刻有个年轻村民跑了过来,安排妥当后,王大柱浑浊的眼睛瞪着溜圆,‘’李总,咱平头百姓跟农资站八竿子打不着,人家能赊给咱?‘’李阳掏出烟盒递过去一只,火苗照亮他眼角的细纹:‘’我以前常和张站长打交道,凭交情应该能通融。‘’
屋子里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起来,会计花眼镜划到鼻尖,王大柱在旁踮着脚核对数据。半小时后,皱巴巴账本摊在桌面上,李阳快速扫过密密麻麻的数字,指尖敲了敲关键项:‘’王叔,我这就去县城,只要种子化肥到位,卖鸭子的事就不急了。‘’
王大柱喉头哽咽,苦涩的手指紧紧握住李阳的手:‘’李总,这次救了全村的命啊!‘’他目送小轿车卷着一路烟尘消失在村口。他回头望向正在轰鸣作业的拖拉机,晨雾中,犁铧翻起的黑土地泛着湿润的光泽,像极了乡亲们滚烫的希望。
日上三竿,三台银灰色拖拉机拖着旋耕机在王家庄的荒地里来回穿梭,金属犁铧切开板结的土层,黝黑的泥土像浪花般翻涌,柴油引擎的轰鸣声震得田埂上的碎石微微发颤,老老少少的村民们举着草帽围拢过来,裤脚还沾着晨起劳作的露水。
‘’这李老板可不就是及时雨宋江!‘’瘸腿的老周拄着枣木拐杖,浑浊的眼睛盯着翻涌的泥土直发亮,‘’去年这时候,咱们还在靠黄牛拉犁,累得人和牲口都脱了层皮!‘’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几个蹲在田埂上的年轻媳妇也跟着点头。
‘’西沟村真棒!‘’晒得通红的张婶把怀里哭闹的娃娃颠了颠,嗓门压过机器的轰鸣,‘’西沟村在李总的带动下种地都机械化了。咱们以前连拖拉机都见不着!‘’这句话戳中了大伙儿的心窝,议论声渐渐低落,只有旋耕机搅动泥土的沙沙声。
领着拖拉机犁地的小张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他满脸洋溢着喜悦,‘’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李总刚去县农资站,要给咱们设个种子化肥!然后就帮咱们卖那八万只滞销的鸭子。‘’话音未落,田埂上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几个大爷激动的直拍大腿,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淌进土里。
王大柱倚在歪脖子老柳树,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树皮的裂纹。听着身后沸腾的议论,他喉头发紧,眼眶酸胀的厉害,犁开的田垄像整齐的五线谱,可他心里却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作为村领导,本该领大伙过上好日子,如今却要靠外人伸出援手,他狠狠抹了把脸,转身又往地里走去,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陷进心翻的泥土里。
李阳的小轿车碾过农资站门口的碎石路,扬起一片金黄的尘土。车刚停稳,就见张站长叼着烟从办公室里踱出来,深蓝包工装口袋露出半截计算器,金属链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
‘’哟!这是李大老板吗?‘’张站长眯起眼睛,笑着把烟头碾灭在锈迹斑斑的铁桶里,‘’多久没见你露脸儿了??现在全县谁不知道西沟村的致富带头人?快进屋喝杯茶!‘’说着,便拽着李阳往办公室走,墙上的农业宣传海报被带起的风掀起一角。
刚落座,张站长就往青花瓷杯里丢了把茶叶,热气混着茶香扑面而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今天来准没好事?‘’李阳挠了挠头,从公文包里掏出皱巴巴的清单,递递给张站长:‘’张哥,真得求你帮个忙,想赊些种子化肥。‘’
张站长推了推老花镜,目光扫过清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茶杯在桌面上刻出清脆的响声:‘’好家伙!这么大的量?你这是要包下半个县的地啊?‘’李阳身子前倾,语气带着几分急切:‘’王家庄的乡亲们跟我们养鸭子,结果赶上行情暴跌,八万只鸭子滞销。眼瞅着春耕在即,他们连买农资的钱都拿出来。‘’
办公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张站长摩挲着清单的边缘,突然笑出声来:‘’我说李老弟,你现在可是身家亿万的大老板,还差这点钱?‘’李阳苦笑一声,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在他深色西装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不瞒您说,西沟村正在搞整体规划,钱都砸在基建上了。您就当帮乡亲们渡过难关。‘’
张站长靠在椅背上,突出个烟圈,烟雾在吊灯下缓缓散开:‘’不是哥不帮你,这么大的量,资金周转不开啊!‘’李阳立刻接话,‘’一个月,最多就一个月。等鸭子出栏,钱马上到位。‘’两人对视一会,张站长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行!冲你这份情义!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到期不还,我可天天堵你家门口去。‘’
临走时,李阳握着张站长的手使劲摇晃,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皮肤传来。站在农资站门口,看见工人们开始往车上扛化肥袋,李阳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低声的嘟囔:‘’这小子,自己忙着搞建设,还惦记隔壁村的难处。‘’回头望去,张站长正背着手往仓库走去,阳光斜斜地洒进仓库,把张站长的影子拉得老长长,与堆放整齐的化肥垛叠在一起。
暮色给王家庄的土坯房镀上一层金边时,李阳开着车来到王大柱家里。堂屋八仙桌上,他把沾着泥点的赊销合同轻轻铺开,‘’王叔,县农资战答应先赊种子化肥,等卖了鸭子再结账。‘’
王大柱粗糙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才敢颤巍巍接过合同。泛黄的纸页映着他发红的眼眶,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夯土地上:‘’李总,你这可是咱王家庄百家老小续了条命啊!‘’干枯的手指紧紧攥住李阳的裤脚,浑浊的泪水咂在合同的红章上,‘’鸭子滞销,乡亲们都绝望了,要不是你……‘’
话音未落,村口突然传来卡车轰鸣,三辆印有县‘’农资站‘’的绿色大卡车鱼贯而入,车斗里堆成小山的化肥袋在阳光下泛着银白的光。李阳慌忙扶住王大柱,沾满尘土的手背擦过老人的泪痕,‘’王叔,快组织人卸车。‘’
消息像长了翅膀掠过整个村庄。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棍儿蹒跚而来,抱着孩子的妇女们一路小跑,连在邻村做工的青壮年都骑着自行车赶回来。人群围住卡车时,突然‘’哇‘’的哭出声,是寡妇张大娘,她攥着尿素袋哽咽的说不出话,退伍老兵赵铁牛挺着拘偻的腰板儿,冲着李阳‘’啪‘’的敬了个军礼,孩子们举着野花塞进李阳手里,沾着草屑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珠。暮色里,此起彼伏的‘’恩人‘’声浪,混着卸车时麻绳摩擦的吱呀声,在村庄上空久久回荡。
李阳的车碾过院门前的碎石路。车灯扫过墙角那丛蔫头耷脑的月季,突然定格在蜷缩在阴影里的身影,王秀梅正弓着背干呕,指节泛白的攥着墙沿,几口呕吐物在暮色中泛着灰白。
‘’秀梅姐!‘’车门甩在一旁,李阳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工装裤膝盖处还粘着在王家庄溅的泥点子。他半跪在青砖地上,掌心贴着妻子冰凉的后颈,‘’是不是生病了?脸色这么差。‘’王秀梅扶着墙慢慢直起身,额角碎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强笑着摇摇头:‘’就是胃口不好,老毛病犯了。‘’在胸腔里翻涌的喜悦几乎要漫出来,紧紧的握住拳头,这次一定要给李阳生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她亏欠这个男人的实在太多了。
李阳揽住妻子发颤的腰肢,通过堂屋时瞥见女儿富瑶正被母亲李玉洁抱在膝盖上唱童谣。‘’妈,秀梅姐一直干呕,我带她去卫生院看看。‘’他话音未落,老人就把拨浪鼓塞进女儿的手里,伸手在儿子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你这个榆木脑袋,都当四回爹了,连媳妇害喜都看不出来?‘’
屋子突然亮堂起来。李阳僵在原地,吞咽了几口口水,低头望着妻子泛着薄汗的苍白脸庞。下一秒,他突然把人拦腰抱起,在狭小的堂屋里转起圈来。王秀梅惊得搂住她的脖子,绣着碎花的围裙在风里翻飞,耳边炸开丈夫滚烫的气息:‘’秀梅姐!我又要当爸爸了!‘’
‘’快放下!‘’王秀梅捶打着丈夫的肩膀,绯红的耳尖烧到脖颈。余光瞥见婆婆含笑的目光,她更慌了,把发烫的脸颊埋进李阳带着烟草味的衣襟里,‘’妈还看着呢!‘’而窗外的月光正悄悄爬上屋檐,给这对相拥的身影镀上一层银边。
房间惨白的日光灯下,李阳颤抖的手掌抚在王秀梅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秀梅姐,明天去医院做个流产手术吧。‘’他的声音像被沙子磨过,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王秀梅猛地抬起头,‘’可是你唯一的亲骨肉啊!她的眼神里带着惊恐和疑惑,指尖紧揪住丈夫的袖口,‘’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你的身体撑不住的。‘’李阳单膝跪在床边,‘’你都三十多岁了,妊娠会有并发症的危险。‘’语音未落就被急切的打断。
‘’不!‘’王秀梅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这些年你为富贵他们没少操劳,现在老天爷终于眷顾我们,怎能辜负这份恩赐?‘’她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你是个重情义的人,就算有了亲生骨肉,也绝不会亏待孩子们。
李阳喉头一紧,想起深夜冒雨送发烧小女儿去医院的狼狈,想起为大儿子富贵和人打架时自己着急的样子。四个孩子虽非亲生,却早已在岁月里烙成心头肉。他把妻子轻轻揽进怀中,下巴抵着她发顶,那就听你的,但答应我,稍有不适立刻叫救护车,每顿钙片必须吃,散步不许超过二十分钟。‘’絮絮叨叨的叮嘱里,藏着比山还重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