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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楼茶馆的灯笼,比从前更亮了些。

婚后的清晨,苏念总醒得比鸡早。不是当年江湖里的警觉,是林晚熬粥的香气顺着门缝钻进来,勾得他再躺不住。他趿着木屐走到厨房,总能看见她系着靛蓝围裙,在灶台前转来转去,鬓角沾着点面粉——那是她学着做澳门的杏仁饼时蹭上的。

“醒了?”林晚回头,锅铲在手里颠出轻响,“今天熬了艇仔粥,加了你爱吃的猪皮。”

苏念不说话,就靠在门框上看。看她把葱花撒得匀匀的,看她对着粥锅吹气时鼓起的腮帮,看阳光从气窗斜进来,在她发梢镀上层金边。这场景比当年账本上的数字安稳,比刀鞘里的寒光熨帖,让他想起姜八能说过的“人间烟火”,原来就是这样,带着米香和暖意,缠在日子里。

第三年开春,林晚生了个女儿。小家伙落地时哭声洪亮,像极了码头工人喊号子。苏念守在产房外,手里攥着那方绿萝帕子,指节捏得发白——他闯过枪林弹雨都没这么慌过。直到护士把孩子抱出来,说“母女平安”,他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全湿透了。

给孩子取名时,林晚抱着襁褓说:“叫京红吧。京是你总念叨的北京,红是日子红火的红。”

苏念没反对。他确实总想起北京,想起师父带他去看过的天安门,红墙黄瓦,像团烧得旺的火。如今这团火,落在了怀里的小婴孩身上——她闭着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竟有几分林晚当年的倔强。

苏京红长到三岁,成了骑楼的小霸王。白天追着茶馆里的老猫跑,把账房先生的算盘珠子拨得叮当响;晚上就赖在苏念怀里,要听“刀光剑影的故事”。

“爹,你当年真的能一刀劈开码头的木桩?”京红啃着绿豆糕,含糊不清地问。

苏念刮她的小鼻子:“骗你的,爹当年只会算账。”

“才不是!”京红把糕渣蹭到他衣襟上,“娘说你是大侠,比话本里的展昭还厉害!”

林晚端着凉茶进来,听见了就笑:“别听你娘胡说,你爹当年是个账房先生,最怕见血。”

苏念没反驳。他确实不怎么提江湖了。那把“念月刀”早收进了密室,和师父的账本一起锁着,钥匙被林晚串了个红绳,挂在京红的摇篮上。偶尔有老相识从香港来,酒桌上聊起当年的恩怨,他也只是笑笑,给对方续上茶:“都过去了。”

京红五岁那年,学会了爬骑楼的柱子。那天林晚在阁楼晒陈皮,转头就看见女儿像只小猴子,抱着柱子往上蹿,离二楼的窗台只剩半尺。她吓得魂都飞了,刚要喊,却见苏念从茶馆里走出来,步子慢悠悠的,手里还拿着给京红买的糖画。

“下来。”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京红立刻蔫了,抱着柱子往下滑,脚刚沾地就往林晚身后躲。苏念蹲下来,看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突然伸手,在她手心轻轻拍了下:“爬柱子可以,但得先跟爹学扎马步。摔断了腿,以后谁陪爹看账本?”

林晚在一旁气笑了。这就是苏念的方式,从不说狠话,却把疼惜藏在规矩里。就像他教京红认算盘,会故意算错让她纠正;教她认草药,会把薄荷揉碎了让她闻,说“这个提神,以后读书不犯困”。

有天夜里,台风过境,海水漫到了骑楼的台阶。京红被雷声惊醒,哭着钻进父母被窝。苏念把她搂在左边,林晚靠在他右边,三人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像听一首粗粝的歌。

“爹,台风会把我们的家吹走吗?”京红的声音带着哭腔。

苏念摸了摸她的头,指尖划过她额前的碎发——和林晚的一模一样。“不会。”他说,“这骑楼的柱子是钢筋混的,比爹当年的刀还结实。”

林晚在他怀里蹭了蹭,闻见他身上的茶味,心里踏实得很。她知道,他说的“结实”,从来不是柱子,是他自己。是那个把刀收起来,却把肩膀留给她们娘俩的男人,是那个在账房里算完柴米油盐,会记得给她带支白兰花的苏念。

第二天风停了,阳光把骑楼的绿萝照得透亮。京红拿着小水壶去浇花,苏念在门槛上磨他的紫砂壶,林晚坐在竹椅上缝衣服,针脚细密,像在绣一幅安稳的画。

“京红,过来。”苏念招手。

女儿跑过去,他就把刚泡好的菊花茶递给她,杯子是特意买的小瓷杯,上面画着只招财猫。“慢点喝,烫。”

京红吸着杯子里的蜜枣,突然指着墙上的“惊鸿”令牌问:“娘说那是爷爷留下的,爷爷是大侠吗?”

苏念看了眼林晚,她正笑着看他,眼里的光像当年在茶馆里表白时一样亮。他转过头,摸着女儿的头说:“不是。你爷爷是个守茶馆的,跟爹一样。”

守着茶,守着人,守着这骑楼里的日升月落,守着手里的温茶和身边的暖人。就像那方绿萝帕子,在岁月里磨得软了,却把最韧的情意,缠在了日子里,越来越暖。

退出江湖整整三年,骑楼茶馆的绿萝爬高了三尺,苏念鬓角的白霜也厚了三分。

这三年,他没再碰过骰子,指尖只沾过账本的油墨和沏茶的水汽。京红从蹒跚学步的奶娃长成了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会踮着脚够茶柜上的陈皮,会奶声奶气地喊“爹,娘说你算错账啦”。林晚的杏仁饼越做越地道,烤得金黄的饼皮上,总留着给苏念的那一块,嵌着最饱满的杏仁。

台风季的某个傍晚,茶馆刚上灯,就来了个不速之客。

女人站在骑楼阴影里,酒红色旗袍裹着身段,手里转着枚墨玉戒指,指甲红得像燃过的灰烬。她身后的两个黑西装堵在门口,把海风都挡在了外面。

“苏老板,三年不见,越发像个寻常人了。”女人走进来,高跟鞋敲在青石板上,笃笃作响,惊得京红怀里的布偶猫炸了毛。她的台湾腔软绵,却带着针尖似的锐,“高雄来的,秦九妹。”

苏念正帮林晚收茶盏,闻言动作没停,只淡淡抬眼:“茶馆打烊了。”

“别呀。”秦九妹自顾自坐下,玉戒指在八仙桌上划了圈,“我专程来喝杯您沏的茶。听说您现在只卖凉茶?也是,当年在马尼拉赌场,您用三杯凉茶的功夫赢走黑龙会三条船,如今是把‘凉茶’喝成护身符了?”

林晚把京红护在身后,往苏念身边靠了靠。她认得这语气——像当年码头的地痞挑衅,裹着笑,藏着刀。

苏念放下茶盏,茶渍在他指间洇出浅黄:“秦小姐认错人了。”

“认错?”秦九妹笑出声,从手包里抽出张烫金帖子,推到他面前。帖子中央是枚黑桃A,边缘烫着银线,正是千门的标记,“下个月高雄有场局,东南亚的老朋友们都等着呢。有人说,苏掌门要是不敢来,这‘千门第一算’的名头,就得让给我了。”

京红扯着林晚的衣角,小声问:“娘,她在说什么呀?”

“说胡话呢。”林晚摸着女儿的头,声音稳得很,“京红,跟爹上楼拿你的算术本,咱们今晚不练算盘,练描红。”

苏念没动,目光落在那枚黑桃A上。三年了,他以为这标记早被骑楼的风雨蚀成了灰,却没想还会被人从高雄拎到面前。

“我退出千门三年了。”他把帖子推回去,“令牌给了师弟,账册烧了,当年的恩怨,清了。”

“清没清,不是你说了算。”秦九妹收起帖子,身子前倾,旗袍开叉露出一截白腿,“李老三还记得吗?当年被你送进牢里那个,下个月出狱。他儿子在高雄放话,要把你女儿绑去公海,让你尝尝剜心的疼。”

苏念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茶桌轻微震颤,桌上的凉茶晃出细浪。

秦九妹看在眼里,笑得更柔:“这场局,你赢了,李老三的事我替你压下去,孤儿院翻修的钱我包了。你输了,把千门的招牌摘下来给我。当然,你也可以不来——”她瞥了眼楼梯口,“那我就天天来这儿坐着,给你女儿讲她爹当年怎么用三张废牌赢了整条船,怎么让日本鬼子跪下来唱《松花江上》。”

高跟鞋声渐远时,林晚从楼梯上下来。她没问什么,只重新沏了壶热茶,把杯子往苏念面前推了推。水汽漫上来,模糊了他鬓角的白霜。

“她提到李老三了?”林晚轻声问。

苏念点头。

“那你打算去吗?”

他沉默很久,久到京红在楼上喊“爹,我的描红本找不到啦”,才缓缓开口:“我不想让你们沾染上这些。”

这三年,他教京红数算珠,教她认草药,就是不想让她知道“千门”“赌场”“恩怨”这些词。他想让她的世界里只有骑楼的绿萝、杏仁饼的甜香,和台风天里安稳的被窝。

林晚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熨帖着他的冰凉:“我嫁给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账房先生。你腰间的念月刀,密室里的阴沉木,还有你教我练拳时,那快得看不清的手,都藏着故事。”她笑了笑,眼里没半分怕,“去高雄吧。不是为了千门的招牌,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你现在有要护的人,谁也动不得。”

夜里,京红睡熟了,小嘴里还嘟囔着“一加一等于二”。苏念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的睡颜,指尖轻轻拂过她额前的碎发——和林晚的一模一样,软得像云。

他起身走进密室,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仿佛听见三年前自己锁门时的叹息。念月刀躺在锦盒里,寒光依旧,映出他眼角的细纹。他拿起刀,刀鞘上的纹路硌得手心发麻,像在提醒他:有些东西,不是躲进骑楼就能藏住的。

林晚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那方绿萝帕子:“带上这个。”

帕子上的绿萝藤缠着新绣的小叶子,是京红学着扎的针,歪歪扭扭的,却鲜活得很。

苏念接过帕子,缠在刀柄上。绿萝的软,裹住了刀的硬,像极了这三年的日子——骑楼的暖,焐着江湖的寒。

“我去去就回。”他说。

“我等你回来喝早茶。”林晚踮起脚,在他鬓角印下轻吻,“熬艇仔粥,加双倍猪皮。”

台风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苏念突然明白,所谓退出江湖,从来不是躲进骑楼当缩头乌龟,而是当风雨再来时,敢为身后的人,再拔一次刀。

只是这一次,刀是为守护而拔,不是为恩怨。

骑楼的灯笼刚熬过一场夜雨,纸面上还洇着水痕,就被一封烫火漆的信砸破了平静。

信是码头的老工人送来的,说是个戴斗笠的人托他转交,只说“苏老板见了便知”。火漆印是枚半开的莲花,苏念指尖刚触到,脸色就变了——那是惊鸿派的标记,当年他和兄弟沈青一起刻的,说要像莲花一样,出淤泥不染。

信纸粗糙,上面只有一行字:“沈青在高雄码头,缺个送终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血写的,干了之后发黑,透着股铁锈味。

林晚端着姜汤进来时,正看见他把信纸捏成了团,指缝里渗出血丝——他手劲太大,被纸边缘划破了。

“怎么了?”她放下碗,抓起他的手往伤口上撒云南白药,“沈大哥出事了?”

苏念没说话,喉结滚了滚。沈青是他过命的兄弟,当年在马尼拉赌场,沈青替他挡过一枪,子弹留在腰里,阴雨天就疼得直冒冷汗。后来他退出江湖,沈青说要守着惊鸿派的旧部,在东南亚码头做点正经生意,两人虽不常见,却总托人带些土特产——沈青知道他爱喝内陆的碧螺春,每年新茶下来,准会寄来一整箱。

“是秦九妹干的。”苏念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她抓了沈青,就是逼我点头去高雄。”

林晚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突然想起三年前他偶尔提起沈青时的样子,眼里有光,像说起另一个自己。她拿起那团纸,小心翼翼展开:“沈大哥是惊鸿派的人,硬气,可他们用什么抓的他?”

“沈青的女儿在新加坡读书。”苏念闭了闭眼,声音发哑,“秦九妹拿孩子要挟,他没法不就范。”

这话像根针,扎在林晚心上。她想起京红抱着算术本笑的样子,突然懂了沈青的软肋——再硬的汉子,遇见孩子的眼泪,骨头都会软三分。

“不能让沈大哥出事。”林晚把药瓶放下,语气斩钉截铁,“惊鸿派当年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不能就这么被人拿捏。”

苏念抬头看她,眼里翻涌着挣扎。他怕去了高雄,就再也回不来这骑楼;可不去,沈青这条命,还有惊鸿派那几十个等着沈青吃饭的兄弟,就都得折在秦九妹手里。

“我去。”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狠,“但这次,我要带个人。”

第二天清晨,苏念打开了密室最深处的柜子。里面没有刀,只有个落满灰尘的木盒,打开时,一股陈年的桐油味漫出来——是套惊鸿派的旧令牌,上面刻着展翅的鸿鸟,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

“这是当年师父给咱们兄弟分的,”苏念拿起刻着“青”字的那枚,指腹摩挲着字迹,“沈青总说,惊鸿派的人,就算折了翅膀,也得往天上飞。”

林晚把令牌用锦布包好,塞进他怀里:“带上它,让沈大哥知道,你来了。”

出发前,京红抱着他的腿,小脸上挂着泪:“爹,你是不是又要去打坏人?”

苏念蹲下来,把那方绿萝帕子系在女儿手腕上:“爹去接沈叔叔回家,很快就回来。你在家帮娘照看茶馆,等爹回来,给你买高雄的凤梨酥。”

船驶出澳门港时,海面上还飘着薄雾。苏念站在甲板上,手里攥着那枚“青”字令牌,想起二十年前,他和沈青挤在同一艘偷渡船上,沈青把最后半块干粮塞给他,说:“苏念,以后咱惊鸿派,就得靠你撑着。”

那时的沈青,还是个愣头青,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挥刀时比谁都狠,却见不得路边的流浪猫挨饿。

高雄码头比记忆里更乱,集装箱堆得像山,阴影里藏着无数双眼睛。秦九妹的人早在码头等着,黑色轿车一路把他往港口仓库开,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里,仿佛能看见当年火并时的血。

仓库里亮着惨白的灯,沈青被吊在横梁上,衣服上全是血,却还梗着脖子骂:“秦九妹,你个臭娘们,有本事冲老子来!”

看见苏念走进来,他突然红了眼,挣扎着要挣开绳子:“苏念!你混蛋!谁让你回来的!走啊!”

秦九妹坐在阴影里,手里转着玉戒指,笑出声:“沈大哥,你看,我就说苏老板重情义。”她站起身,走到苏念面前,“人你见着了。局,你接不接?”

苏念没看她,只望着沈青身上的伤——旧伤在腰,新伤在背,都是为他挡过的地方。他缓缓解开外套,露出里面的惊鸿派旧衣,胸口的鸿鸟刺绣虽已褪色,却依旧张着翅膀。

“当年惊鸿派立过规矩,”他声音不高,却震得仓库里的灰尘都在颤,“兄弟被辱,必以命相护;门派被欺,必以血相偿。”

他突然抬手,一枚铜钱从指尖弹出,精准地打断了吊住沈青的绳子。沈青摔在地上,苏念飞身接住他,动作快得像道风——那是惊鸿派的“掠影步”,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你……”秦九妹的脸色变了。

“局,我接。”苏念把沈青护在身后,眼里的光,又变回了当年那个挥刀闯江湖的模样,“但要改改规矩。”他指了指仓库角落的赌桌,“赢了,你放沈青走,从此不准再碰惊鸿派的人。输了……”

他顿了顿,指尖划过腰间的念月刀,刀柄上的绿萝帕子在风里轻轻晃:“这仓库,就是你的葬身地。”

沈青趴在地上,咳着血笑:“好小子……还是当年那股狠劲……”

苏念回头,看了眼兄弟脸上的笑,突然想起林晚说的话——有些债,躲不掉;有些兄弟,不能负。所谓退出江湖,不是把过去埋进土里,而是当兄弟需要时,敢把当年的自己,再挖出来。

仓库外的海浪声越来越响,像在为这场迟来的对决,擂起战鼓。苏念知道,等这事了了,他还会回澳门的骑楼,喝林晚熬的艇仔粥,听京红数算珠。

但此刻,他必须先做回那个惊鸿派的苏念,为兄弟,为当年的誓言,也为心里那点从未熄灭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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