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上的血符在指尖下发烫,像块刚从活人血里捞出来的烙铁。戚干——或许该叫他别的什么了——站在三丈深的地下巢穴中央,四壁人骨油灯里的火苗突然窜高半寸,将那些悬浮的血珠映得愈发狰狞,仿佛有无数只眼睛正从暗处眨动,贪婪地盯着他左臂青黑游走的蛇影。
“世上再无戚干。”他对着铜镜开口,声音撞在石壁上碎成齑粉,又被那些血珠粘回来,裹着浓重的腥气灌进耳朵。镜中人左眼的黑布正渗出暗红,那是15前苏念那记“惊鸿掌”的余孽,此刻在布上晕开的血花,竟与石壁血符的纹路隐隐重合。
扯开衣襟的瞬间,胸口龟甲猛地炸开刺目的黑雾。这从师父姜八能密室偷来的邪物,正把阴煞之气往他血脉里灌,左臂蛇影突然昂起头,舌尖舔过手腕时,竟在皮肉上留下道焦黑的齿痕——“烬影功”初成的征兆,比预想的早了三个月。
他忽然笑出声,指尖碾过龟甲上昨夜震开的裂痕。当年跟着盐枭混江湖时,“戚干”这名字是他的铠甲,总想着哪天夺回姜门信物,让师父看看自己比苏念强。可苏念死了,师父死了,连喊他“少主”的盐枭都成了刀下鬼,这名字早成了裹尸布。
“烧。”他对着空处吐字,掌风扫过,铜镜里的影子突然扭曲,左眼黑布竟自行燃起幽绿火苗,“苏念的名声要烧,姜门的规矩要烧,这世道假装的公道……更要烧得连灰都剩不下。”
密室石墙上的长江地图突然簌簌作响,十七处据点标记同时渗出血珠。浔阳府码头仓库里堆着的走私鸦片,芜湖赌场地下埋着的活人筹码,金陵烟馆密室里被剜掉舌头的告密者……都是他这三年用血煞手段啃下的地盘。那些守据点的“烬士”,此刻许是感应到主人的戾气,正在地面上某处发出整齐的骨哨声,三短一长,是要开始“清场”的信号。
“烬主。”心腹捧着青铜令牌进来时,膝盖在石板上磕出闷响。托盘里的令牌刻着扭曲火焰,被戚烬指尖的阴煞之气一触,瞬间覆上黑雾,“江南盐帮愿归顺,求您留帮主儿子一命。”
“告诉他们。”戚烬的声音突然轻了,像毒蛇吐信,“要归顺,就让老东西把自己的手剁下来,泡在朱砂里送来。记住,得是右手——他当年给苏念递过茶的那只。”
心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忘不了上个月那个讨价还价的粮商,被“烬影掌”拍中后,整个人在密室里烧了三个时辰,惨叫声把石壁都震出裂纹。最后剩下的那撮灰,此刻正混在人骨油灯里,随着火苗跳动,仿佛还在抽搐。
密室深处的铁链声突然变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撞墙。那是被他当成“活药人”的姜门弟子,当年苏念最信任的药童就在里面,如今只剩半口气,喉咙里的嗬嗬声像漏风的风箱,却偏生断不了气——这是戚烬特制的毒药,要让他们活着感受阴煞之气啃噬骨髓的滋味。
“苏念,你看。”戚烬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低语,左臂蛇影突然窜上脖颈,在他耳边发出细碎的嘶鸣,“你护的人成了药渣,你守的姜门成了废墟,你信的公道……现在正跪在地上求我饶命。”
龟甲突然剧烈震颤,像是要挣脱皮肉。戚烬猛地攥拳,整间密室的油灯同时变成惨绿色,血腥味浓得呛人。他盯着铜镜里左眼的黑布,那里青黑色的血管正在蠕动,像有无数条小蛇要破布而出。
“等我练到第九重。”他指尖划过黑布,留下一道焦痕,“就去刨了你的坟,把这龟甲塞进你心口。让你也尝尝,被阴煞啃得日夜不得安宁的滋味。”
心腹退出去时,听见身后传来骨骼碎裂的闷响,接着是药人最后一声嗬嗬——又一个鼎炉熬干了。他不敢回头,加快脚步穿过磷石照亮的甬道,两侧紧闭的石门后,隐约传来金银碰撞声、兵器嗡鸣,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呜咽,那是戚烬藏起来的无数秘密,正随着主人的戾气在黑暗里发酵。
江风从望台缝隙钻进来,带着水汽和码头的喧嚣。戚烬望着江面上穿梭的商船,半数挂着他的暗记,甲板下藏着鸦片与私盐,船工腰里的骨哨随时能唤来“烬士”。他抬起左手,蛇影在臂上盘旋,嘶鸣里带着满足——今夜又有地盘要到手了。
“烬主,盐帮帮主的手送到了。”心腹的声音带着谄媚的颤音,“泡在朱砂里,还冒着热气呢。”
戚烬望着江面月光,突然笑了。那笑声裹着阴煞之气飘出去,竟让百米外的江雾都凝结成冰。
“告诉他们,”他指尖的火苗舔过青铜令牌,烙出焦糊的“烬”字,“从今夜起,江南盐道改姓烬。”
风里飘来酒楼的丝竹声,与密室的死寂撞在一起,碎得刺耳。戚烬知道,他的世界在地下,在那些被骨哨声惊醒的黑暗里,在阴煞凝聚的掌风里。而苏念和师父追求的光明,不过是最耐烧的薪柴。
铜镜里的影子,左眼黑布已被血浸透。戚烬抬手,指尖焦痕处突然窜起寸许火苗,将那两个字彻底烧成灰烬——
戚烬。
余烬已起,只待燎原。
望台上的江风突然卷来潮气,戚烬摸着臂上蛇影的手顿了顿。心腹正低头汇报江南盐帮的动向,见他侧脸沉了沉,话头赶紧掐断在喉咙里。
“苏惊鸿……”这三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阴煞之气,让望台的石栏都凝上层白霜。他想起三年前在姜门见过那丫头,扎着双丫髻,眼睛亮得像淬了光的匕首——和她那死鬼爹一模一样。
“查过了?”他忽然转身,蛇形令牌在腰间撞出轻响。
“是,烬主。”心腹忙回话,“苏姑娘带着姜门残余在徽州落脚,靠着替人看诊勉强维持,身边只有三个老仆,据说还在教附近孩子识字。”
戚烬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苏念当年就是这样,放着好好的武学奇才不当,偏要悬壶济世,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如今这小丫头,竟还守着那套迂腐规矩。
“备份厚礼。”他指尖在青铜令牌上敲出轻响,“去告诉苏惊鸿,我儿子年方十六,功夫已得我三成真传。她若肯嫁过来,徽州那点破屋烂院,还有她身边那些老弱病残,我保他们一世安稳。”
心腹愣住了。这位烬主从不按常理出牌,可对仇人之女如此“宽厚”,实在诡异。
“烬主,那苏姑娘……”
“不肯?”戚烬挑眉,臂上蛇影突然竖起身,“那就好办了。”
他缓步走回密室,磷石照亮的甬道两侧,石门后传来隐约的哭喊——那是昨夜刚从徽州绑来的姜门旧部。其中一个瞎眼的老妪,当年还曾给少年戚干缝过棉衣。
“把这些人挂到徽州城门口。”戚烬抚摸着龟甲,阴煞之气让甲身符文愈发猩红,“告诉苏惊鸿,一日不点头,我就烧一处姜门旧地。从她爹当年坐诊的药铺开始,再到她练剑的竹林,最后……轮到那些跟着她识字的孩子。”
密室深处的药童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像是听懂了这恶毒的威胁。戚烬瞥了眼石门方向,掌风隔空拍出,那嘶鸣戛然而止,只余下铁链拖地的轻响,像条断了气的蛇。
三日后,徽州城炸开了锅。城门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七八个血淋淋的人影,都是当地人眼熟的姜门旧人。守城的官差远远看着,手按在刀柄上直哆嗦——谁都知道这是“烬”字旗的手段,谁敢管?
苏惊鸿穿着素色布裙,站在树下仰头看。她手里还攥着给孩子开的药方,纸角被指节攥得发白。老仆想拉她走,却被她甩开。
“回去告诉戚烬。”她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死寂都颤了颤,“想娶我,可以。让他亲自来徽州,跪在我爹坟前磕三个头。”
回话传到密室时,戚烬正看着儿子练“烬影掌”。少年掌风扫过,石桌上的青铜酒壶瞬间化为黑灰,眉眼间已有了他的狠戾。
“跪下磕头?”戚烬捏碎了手里的茶杯,茶水在掌心蒸腾成白雾,“这丫头,倒比她爹有种。”
他忽然起身,蛇形令牌重重拍在桌案上:“传令下去,今夜烧了徽州药铺。留着那丫头的命,我要让她亲眼看看,什么叫求告无门。”
三更时分,徽州药铺燃起冲天火光。苏惊鸿站在远处,看着父亲留下的匾额在火中扭曲,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老仆哭着劝她逃,她却摇了头——她逃了,那些跟着她的人怎么办?那些孩子怎么办?
七日后,芜湖的姜门分舵被焚。
半月后,金陵的姜氏祠堂化为灰烬。
消息传到密室时,戚烬正在给儿子整理衣襟。少年腰间挂着那枚火焰令牌,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漠。
“烬主,苏姑娘说……”心腹的声音发颤,“她说愿意嫁。”
戚烬抬头,铜镜里映出他左眼黑布上的新血痕,那是昨夜练功时挣裂的旧伤。他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声里竟有了丝暖意,像野火掠过荒原后的余温。
“告诉她,三日后我派人接亲。”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让她好好准备,别丢了我‘烬主’儿媳的体面。”
迎亲的队伍没有敲锣打鼓,只有二十名“烬士”护送着一顶黑轿,从徽州直达九江口地下巢穴。苏惊鸿穿着红嫁衣,坐在轿里,指尖藏着枚淬毒的银针——那是她最后的退路。
拜堂就在密室中央,人骨油灯的光映得红烛火苗发绿。戚烬看着苏惊鸿给儿子磕头,看着她眼底熄灭的光,忽然觉得左臂的蛇影无比温顺。
“从今日起,”他对着铜镜里的自己低语,声音里带着尘埃落定的沙哑,“长江两岸,再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心腹进来禀报时,语气里满是敬畏:“烬主,江北漕帮、浙东海帮都派人送了投名状,连官府都托人来说,想请您‘照看’沿江的税银。”
戚烬没回头,只是看着铜镜里那顶红嫁衣的影子。苏念的名声烧尽了,姜门的规矩碾碎了,连这世上最后一点和他作对的火苗,也被他亲手掐灭在红烛里。
他真成了这地下世界的皇帝。四壁的血符在油灯下泛着光,像无数臣服的眼睛。长江的水流声从石缝里渗进来,混着密室深处隐约的铁链响,成了他统治的颂歌。
只有在深夜,他偶尔会听见红烛燃尽的噼啪声,像极了当年苏念那记“惊鸿掌”扫过耳畔的风声。这时他会握紧胸口的龟甲,感受阴煞之气在血脉里游走——
他赢了。
赢到连自己都快忘了,当年跟着盐枭混江湖时,也曾梦想过做个堂堂正正的姜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