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端着刚温好的酒壶,穿过喧闹的庭院——今日是韩衡的生辰,相邦府遣了仆役来帮忙布置,扫地的、挂画的、摆宴席的,来来往往热闹得很。可她眼角的余光扫过正屋,见韩衡正独自坐在案前,对着一卷星图出神,仿佛这满院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她心里悄悄泛起一丝甜。
当初她求着进别馆时,管家曾说“公子喜静,身边最多留两个仆役”,可她来了没三月,那两个仆役就被韩衡以“活计不多,不必浪费人力”为由打发走了。后来相邦府又要派几个侍女来,也被他婉拒了,只说“有一个打理书房就够了”。
够了?她偷偷抿了抿唇。这别馆虽不大,可每日洒扫、整理书简、准备膳食,哪样不是繁琐活计?他偏说“够了”,偏就留了她一个。
就像此刻,满院的仆役忙着布置,他却只让她进正屋伺候。她斟酒时故意慢了些,袖口的流苏轻轻扫过他的手背,他指尖微顿,却没像往常那样移开,只是低声道:“今日的星轨有些异常,昴宿的位置比测算的偏了半分。”
她听不懂这些,却顺着话头问:“那……要紧吗?”
“说不准。”他抬头看她,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珠花上——那是她今早特意戴上的,珍珠是父亲从东海寻来的,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他看了片刻,忽然道,“这珠子的光泽,像极了昴宿的亮星。”
又是星星。她心里嗔怪,脸上却笑盈盈的:“公子喜欢?那我明日换颗更大的来。”
他愣了愣,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耳根微微泛红,慌忙低下头去看星图:“不必了……我只是随口说说。”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差点笑出声。转身去端点心时,故意让裙摆扫过他的膝头,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却没说什么。满屋子的烛火明明晃晃,映着他清俊的侧脸,她忽然觉得,这屋里的热闹,从来都不是给那些仆役的,是给她的。
不然,为何偏留她一个人在身边?为何府里送来的新茶,他总让她先尝?为何她随口提过喜欢院里的梧桐,他便让人在窗下又种了一株?
这些事,他从没说过缘由,可她心里清楚得很。就像他研究的星图,那些星星的轨迹从不说谎,他的心意,也藏在这些细微的举动里,一点一点,比星轨还清晰。
仆役在院外请示是否要开席,韩衡扬声道:“再等等。”然后转头看她,“你今日……换了新的香?”
她心头一跳,面上却故作平静:“嗯,前几日托人买的,公子若不喜欢,我明日就换回来。”
“不必换。”他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她发间,“挺好的。”
三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让她心里像揣了团暖炉。她低头掩住唇角的笑意,端起酒壶重新斟酒,心里想:娘说他不食人间烟火,可他明明把所有的烟火气,都留了给她一个人。
窗外的月光悄悄爬上窗棂,与烛火交织在一起,像极了他藏在星图背后的温柔。这屋里的热闹,终究是他们两个人的。
新郑城的风,近来总带着些说不清的味道。申不害变法虽让韩国国力蒸蒸日上,可相邦府与宗室的角力、旧贵族与新兴士族的暗斗,早已像观星台的铜窥管,悄悄对准了权力的中心。
而韩衡,这个手无实权却博古通今的公子,成了各方势力眼里最特殊的“活字典”。
晨起刚推开书斋门,就见相邦府的门客候在阶下,捧着一卷新编的《刑律》竹简,笑得恭敬:“公子学问精深,相邦特意让在下送来,请公子看看这几处条文,是否合于古礼、顺乎天象?”
韩衡接过竹简,指尖划过“盗律”“贼律”的条目,只淡淡道:“律法当以治世为本,与天象何干?此处量刑过重,恐失民心。”说着提笔删改,浑然不觉门客眼底掠过的异色——相邦要的哪是改律法,是想借他的口,堵住宗室“变法违逆天道”的非议。
午后的阳光正好,宗室太傅又带着家奴来了,送来一箱罕见的西域星图,话里话外都在说“近来宫中怪事频发,怕是地气失衡,还望公子为宗室宅邸卜个方位”。韩衡铺开星图,注意力全在那些陌生的星座上,头也不抬地回:“地气流转自有定数,与人宅无关。太傅若有空,不如多看看农书,秋收将近了。”
太傅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走了。侍女在旁收拾茶盏,看着那些被冷落在角落的名贵礼盒,心里暗暗咋舌——这些人捧着金银珠宝来,哪是真为请教学问,不过是想拉他站队。可自家公子,偏偏像块浸了水的石头,油盐不进。
更让人咋舌的是他对皇室的态度。
韩昭侯的小女儿,那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前几日带着宫女,浩浩荡荡地来别馆“请教星象”。公主穿着最华贵的锦袍,鬓边插着孔雀石步摇,笑盈盈地说:“听闻公子能算姻缘,可否为我算算?”
当时韩衡正在校准窥管,闻言只回头看了一眼,指着天边的织女星道:“公主看,织女星与牛郎星相距十六光年,纵使算得准,也渡不过这星河。姻缘若能算,世间便无痴男怨女了。”
公主脸上的笑僵了,捏着帕子的手都泛了白。随行的宫女想发作,却被公主拦住。她望着韩衡专注的侧脸,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带着人悻悻地走了。
事后侍女忍不住问:“公子,那可是公主啊,您怎好那样回话?”
韩衡正对着星图记录数据,头也不抬:“我只说星象,没说她不好。”
他是真不懂。不懂相邦府的门客为何总在律法里掺“天象”,不懂宗室太傅为何非要给宅子“卜方位”,更不懂那位公主的“姻缘”,为何要问织女星的距离。在他眼里,这些人与其花时间琢磨这些,不如多看看农田的墒情,多算算历法的误差。
可他越是不懂,越是置身事外,各方势力就越想拉拢他。他的话被当成“天意”,他的举动被解读为“倾向”,连他随口说的一句“今日风大”,都能被传成“某派系气数将尽”的谶语。
暮色降临时,别馆外又停了几辆马车,不知是哪方势力又派来了人。韩衡却浑然不觉,正拉着侍女看他新画的星轨图:“你看,这颗暗星的轨迹,与三日前的测算偏差了半寸,明日得再去观星台校准。”
侍女望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或许他不是不懂,是不屑懂。这世间的权力争斗,在他眼里,大概远不如一颗暗星的轨迹重要。
而那些暗流涌动的势力,争来斗去,却偏偏撼不动这颗只懂星星的“活字典”。或许,这才是他最安全的位置。
侍女名叫姜明玥,姜是韩国世家大姓,明玥二字取自“明月照沟渠”,她父亲说,既要有明月的清辉,也要有照进俗世的暖意。
那夜的星象格外奇异。紫微星旁忽然多出一颗客星,光芒忽明忽暗,连《甘石星经》里都没记载过。韩衡在观星台站了整整半夜,明玥捧着披风在身后跟着,看他时而皱眉测算,时而俯身记录,铜制窥管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条沉默的蛇。
“公子,夜深露重,回屋吧。”明玥第三次劝他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的浅淡。
韩衡却摇了摇头,指着那颗客星道:“它的运行轨迹不对,像是被什么引力牵引着……明玥,你看那片星云,像不像去年你父亲送你的那块孔雀石?”
明玥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看见一片模糊的光,却还是配合着点头:“像。”
他这才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脖颈,眼底带着血丝,却亮得惊人:“今日得把这些数据记下来,怕是百年难遇的天象。”
回到别馆时,天已微亮。韩衡翻出竹简开始记录,明玥在旁研墨,看他写得入神,连早饭都忘了吃。直到暮色再次降临,他才放下笔,长长舒了口气,却突然打了个寒颤。
“公子着凉了?”明玥慌忙去拿披风——那披风是她母亲亲手绣的,领口滚着姜家特有的云纹,在世家女眷中也是极讲究的样式。
他却摇摇头,脸色有些苍白:“这几日总做噩梦,梦见星轨全乱了,天地都在晃。”
明玥心里一紧,想起父亲提过的“客星犯主,恐生变数”,却不敢说出口,只轻声道:“公子太累了,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夜里,明玥刚在偏房卸下钗环,就听见韩衡在院里唤她。她披了件素色披风出去,见他站在廊下,月光落在他身上,竟有些单薄。
“公子有事?”
他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明玥,今夜……你跟我去里屋睡吧。”
明玥的脸“腾”地红了,连耳根都烧了起来,捏着披风系带的手指微微发颤:“公子,这、这不合规矩……姜家的女儿,从未有过这般先例……”
“不是你想的那样。”韩衡急忙解释,语气里带着几分无措,“我总做噩梦,睡不安稳。你是世家贵女,身上有清正之气……或许能镇住那些乱象。”
他说得一本正经,眼神清澈,全然没意识到这话有多让人面红耳赤。明玥愣了愣,看着他眼底的疲惫与不安,心头的羞赧忽然被一阵心疼取代。
原来他不是不懂男女之别,是真的被噩梦缠得没办法了。
“……好。”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蚋。
里屋的床很大,韩衡睡在外侧,明玥缩在里侧,中间隔着能再躺下一个人的距离。烛火被吹灭后,屋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明玥紧张得浑身僵硬,连翻身都不敢,只听见韩衡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他竟很快就睡着了。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明玥悄悄转头,看见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她忽然想起幼时听祖母说的“阴阳相济”,或许世间真有这样的道理,无关情爱,只关乎安宁。
夜渐渐深了,明玥也迷迷糊糊地睡去。梦里没有乱掉的星轨,只有姜家院里那棵老槐树,她坐在树下看书,韩衡站在不远处观星,风里飘着槐花的香气。
天快亮时,韩衡先醒了。看着身边熟睡的明玥,她鬓边的珍珠耳坠在月光下泛着柔光,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梦。他忽然想起昨夜说的“清正之气”,忍不住有些懊恼——这话对世家贵女而言,实在唐突。
可他确实一夜无梦,睡得格外安稳。
他轻轻起身,给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去了书斋。晨光里,他看着案上的星图,指尖划过那颗客星的轨迹,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比星象更能让人安心。
明玥醒来时,屋里已空无一人,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她摸了摸被掖好的被角,脸颊又热了起来,心里却像被晨露润过一样,软软的,暖暖的。
姜夫人攥着帕子,在绣房里来回踱步,鬓边的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看着女儿低头绞着衣袖的模样,又气又心疼:“傻丫头!他韩衡再是个书呆子,也该懂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同屋而眠这种事,传出去你还怎么做人?姜家的脸面往哪搁?”
明玥的脸涨得通红,声音细若蚊蚋:“娘,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们中间隔着老远,他只是……只是怕做噩梦。”
“怕做噩梦就拉着未出阁的姑娘同屋?”姜夫人停下脚步,指着窗外,“新郑城哪个不知道你在他别馆里?如今出了这档子事,那些宗室女眷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他倒好,怕是此刻还在看他的星图,半点不知你受了多大委屈!”
明玥咬着唇不说话,指尖却微微发颤。她何尝没想过这些?只是一想起韩衡眼底的疲惫,想起他笨拙解释“清正之气”时的模样,就狠不下心来怪他。
“娘知道你心悦他。”姜夫人的语气软了些,坐到女儿身边,拍了拍她的手,“可婚事不是儿女情长,得有三媒六聘,得有明媒正娶。他韩衡一日不托媒人来,你就一日是姜家的小姐,不能被人轻贱了去。”
明玥抬头,眼里泛着水光:“可他不是故意的……”
“管他是不是故意的!”姜夫人打断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果决,“这事儿既然出了,就得有个说法。你爹已经去相邦府递了帖子,就说……就说韩衡公子与小女情投意合,夜谈星象至天明,只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还请相邦做主,为两家促成这桩婚事。”
明玥猛地抬头:“娘!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姜夫人看着她,“你不是想跟他过一辈子吗?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他韩衡是个看重名声的人,绝不会让你因他坏了名节。只要相邦开口,他就算再痴迷星图,也得掂量掂量。”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娘不是逼你,也不是逼他。只是女儿家的名声比什么都金贵。他若真心待你,这层窗户纸捅破了,正好成就好事;他若无意,也该给你个交代,断了你的念想,免得你再陷进去。”
明玥低下头,心里乱成一团麻。她想起昨夜月光下他安稳的睡颜,想起他清晨悄悄掖被角的动作,那些细微的温柔,像星轨一样在心里绕来绕去。可母亲的话也没错,世家女子的名节,从来由不得半分差池。
“娘……”她犹豫着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他会答应吗?”
姜夫人笑了,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他若不答应,娘就带着嫁妆去别馆堵门,让新郑城的人都看看,他韩衡是如何轻薄世家贵女的。放心,娘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明玥泛红的脸颊上。她摸了摸袖中那枚韩衡昨日掉落的星图残片,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勇气——或许,这场由星象开始的缘分,也该由人间的规矩来成全。
而此刻的别馆里,韩衡正对着星图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书童匆匆跑来,说“姜家派人来了,还请了相邦府的长史”,他才茫然抬头,完全没意识到,一场关于他和明玥的风波,已经悄然掀起。
相邦府的长史刚把话说明白,韩衡手里的铜尺“当啷”一声掉在案上,星图上的刻度被砸得歪歪扭扭。他瞪着眼睛,半天没回过神,嘴里反复念叨:“同屋而眠……于礼不合……是不合……”
长史走后,他在书斋里转了八圈,急得像观星台失控的铜窥管。“我怎么就忘了这层?”他抓着头发,耳根红得快要滴血,“明玥是世家小姐,姜家在韩国的地位……我这脑子!”
正团团转时,明玥端着茶进来,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公子……”
“明玥!”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指尖滚烫,“这事是我糊涂!你放心,我这就去备聘礼——聘礼该备些什么?是不是得有玄纁、束帛?还要不要加些玉器?我书房里有块和阗玉,是前几日西域商人送的,算不算数?”
他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眼里满是慌乱,全然没了往日看星图时的镇定。明玥被他问得一愣,忍不住抿唇:“公子,聘礼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备齐的,得请媒人,还得合八字……”
“那怎么办?”韩衡更急了,忽然往窗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要不……咱们私奔吧?”
明玥惊得差点把茶盏摔了:“私奔?”
“对啊!”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总梦见被人害了,留在新郑城太危险。咱们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教你看星图,你教我怎么……怎么过日子。等风头过了再回来,好不好?”
他说得认真,眼里闪着孩童般的执拗,仿佛私奔是什么寻常事。明玥又气又笑,抽回手道:“公子是不是看星图看傻了?我是姜家嫡女,你是韩室宗亲,哪能说私奔就私奔?”
“那……那先谈个恋爱?”韩衡挠了挠头,这词还是听街市上的游侠说的,“我听人说,恋爱就是一起吃饭、一起说话,等熟悉了再私奔?”
“韩衡!”明玥又气又急,脸颊却红得厉害,“你到底懂不懂?咱们的事,不是你看星图算轨迹!姜家与韩室的地位,哪容得下‘私奔’二字?”
她跺了跺脚,声音软下来:“你若真心想娶我,就该堂堂正正去我家下聘,请媒人,备六礼,让新郑城的人都知道,你韩衡要娶姜明玥为妻。这才是正理,不是什么私奔。”
韩衡愣住了,望着她泛红的眼眶,忽然觉得自己那些“私奔”的念头确实荒唐。他这辈子都在跟星轨、地气打交道,从未想过人间的规矩原是这样郑重。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懂。”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些微的沮丧,“可我不想你因为我坏了名声,更不想你被卷进那些乱七八糟的争斗里——我总梦见有人要害你,就像梦里要害我一样。”
明玥的心忽然软了。她走上前,轻轻握住他的手:“公子别怕。有姜家在,有相邦府主持公道,没人能伤着我们。你只需要点头,剩下的事,我爹娘会安排好。”
她抬头看他,眼里闪着光:“至于恋爱……等下过聘,你日日来姜家看我,陪我说话,教我看星图,不就是了?”
韩衡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星轨,却比任何星辰都亮。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忽然觉得,那些让他头疼的聘礼、规矩,好像也没那么难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摊开的星图上。这一次,他眼里不再只有冰冷的刻度,还有了人间烟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