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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文书院,苏婉儿上前时,广袖中滑出几片诗稿。她出身书香世家,却偏爱写“田家词”,去年一首《卖炭翁》曾传入禁中,据传太后读后落泪,特赐“恤民”玉牌。此刻她指尖捏着片带霜的枫叶,叶脉间题着小字:“辛丑年霜降,收青苗钱日作。”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她轻声诵出自己新作,狼毫在宣纸上点出个墨团,“这墨不是松烟,是我从烧炭翁锅底刮的——他为凑青苗钱,把过冬的炭都卖了,只能捡枯枝取暖。”展开另一卷诗稿,题图是《催租图》:衙役举着水火棍,老妇跪在结冰的田埂上,怀里抱着死去的婴儿。

“诸位说‘先后’,可在百姓眼里,富国与富民从来不是选择题。”她忽然从发间取下玉牌,“这是太后所赐,却挡不住县太爷的催租牌。”

玉牌撞上案几,发出清越之音,“前日出城,见道旁有新坟,碑上刻着‘青苗钱债户李狗儿之墓’——他才十六岁,被衙役逼得跳了河。”狼毫在“债”字上重重顿笔,墨汁渗进纸背,在“民”字旁边晕开团血痕般的阴影。

鸿鹄书院,张铁牛走上台,黝黑的脸膛映着殿内烛火,像块被煅烧的生铁。他来自鸿鹄书院“武经科”,曾在幽州随幽王打过三场硬仗。腰间挂着串狼牙,每颗都刻着战死袍泽的名字。

“都给我听好了!”

他猛拍案几,震得狼毫跳起三寸,“在幽州,西梁抢咱们的牛羊时,可不管你是‘富国’还是‘富民’!”从怀里掏出块冻得硬邦邦的青稞饼,“这是老子上个月的军粮,掺了三成沙子!为啥?因为转运官扣了青苗钱买的粮,拿去换了自己的宅子!”饼子砸在“耕战”二字上,溅起细屑如霜。

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刺的狼头图腾,狼眼是用朱砂点的:“我同营的王二,家里七口人,交完青苗钱后只剩娘和小妹,结果县太爷说他家‘户绝’,要把地充公!”

拳头捏得咯咯响,“若不把青苗钱管死,不把这些喝兵血的狗官宰了,老子就算在战场上砍死十个西梁人,回到家还是得看着老娘饿死!”殿内烛火被他的声浪震得乱晃,在他身后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像极了西塔高原上的饿狼。

洛洪看着李慕然的农具图、苏婉儿的血泪诗、张铁牛的青稞饼,朱笔在“吏律”二字上反复勾勒。观礼台上,镇南王的玄铁刀鞘与张铁牛的狼牙串相撞,发出细碎的金铁之音;三皇子陈睿渊的暖炉添了炭,却烘不暖案上“户绝”“债户”这些带霜的字眼。

铜漏第三次注满清水时,秦朗摸到国子监令牌上的“明法”二字突然发烫。他望向殿外渐深的夜色,十二座书院的策论已垒成丈高的墙,最顶端李慕然的竹簪、苏婉儿的玉牌、张铁牛的狼牙,在月光下拼成把不伦不类的剑——剑柄是圣贤书,剑身是百姓泪,剑尖却还滴着未干的墨血。

这一刻,广场上的地砖吸饱了墨汁;这一刻,檐角铜铃响得比往日都急,惊起的不是麻雀,而是栖息在殿梁上的蝙蝠——它们扑棱棱掠过“正大光明”的匾额,影子落在洛洪正在书写的《文锋试纪要》上,像极了史书里那些注定要被墨迹覆盖的血痕。

当鼓声再次响起时,赵承德踏上台阶。他青衫上绣着暗纹“辟雍”,腰间玉佩刻着“忠孝”二字——那是先帝亲赐的国子监首座信物,三十年来,只在大比首日佩过三次。广场内忽静如深潭,百姓踮脚张望,商贾停住算盘,连镇南王的玄铁刀都不再轻响。

“诸位且看这卷《青苗法古今考》。”

他展开的黄绢上,用朱笔勾连起商鞅变法、文景之治、本朝开国三大段史料,“富国非错,富民亦非偏,错在‘轻重失序’。”指尖停在“汉初十五税一”的批注上,“高祖定天下后,先‘约法三章’安民心,再‘与民休息’攒国力,此乃‘民为基,国为厦’之理。”他从袖中取出枚青铜钱,正面“大陈通宝”,背面刻着“粟”“帛”“兵”三字,“今之青苗钱,当如这枚钱——正面刻‘民’,背面刻‘国’,缺其一则钱废,偏其序则国危。”

洛洪目光一震:这枚钱正是三十年铸造的“开国钱”,后因“重国轻民”之争被熔毁,不想竟落在赵承德手中。殿外传来第一声鸡鸣,赵承德忽然掀开绢本背面,露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那是国子监派人暗中走访十八州府,记录的胥吏舞弊案例,“若要破‘细则如纸,胥吏如虎’之局,需行三法:一设‘吏禄制’,养其廉;二立‘连坐法’,警其贪;三开‘登闻鼓’,通其冤。”狼毫在“通”字上拖出长锋,如刀破浓雾。

云溪书院,李宇上前时,袖中掉出几片茶叶。他是云溪书院“山水科”首徒,曾随师父丈量长江水道,绘出《大陈水经图》。此刻他展开的绢本上,大陈疆域被江河湖海分成十二块,每处都标着青苗钱的“宜”与“禁”:“江南多水田,宜贷‘育秧钱’;塞北多牧场,宜贷‘买犊钱’;漠北苦寒,当免贷三年。”他用狼毫点着地图上的“云溪峡”,“此处去年强行摊派青苗钱,导致三十户渔民转投海盗——苛政猛于虎,何况是不合水土的苛政?”

从袖中取出个小瓷瓶,倒出几粒沙土:“这是淮河故道的土,含碱量七成,根本种不出庄稼!可当地胥吏为了政绩,竟报‘沃土千顷’,逼百姓贷青苗钱种粟米。”

沙土在“富民”二字上堆成小山,却因太过松散,转眼塌了半边,“治国如治水,堵不如疏;变法如种树,需辨土性。若强行‘一刀切’,便是把松树栽到水田里——表面绿油油,根早烂透了。”

洛洪注意到他腰间挂着的罗盘,指针正稳稳指向“北”方——那是云溪书院“格物致知”的象征。殿内烛火映着李宇袖口的水波纹,恍惚间竟似有江声从他策论里漫出来,冲开了满殿的墨腥气。

漠北书院,苏烈走上台阶时,皮靴上的冰雪碎成细粉。他来自漠北最苦寒的“铁衣堡”,那里一年有八个月飘雪,百姓靠“皮币”交易,青苗钱在雪中冻成硬块,曾被孩童当冰锥玩耍。他腰间挂着串冻硬的奶疙瘩,每颗都刻着族人名姓——去年冬天,有十七人饿死在“交青苗钱”的路上。

“漠北不需要青苗钱。”

他的声音像风刮过冰原,“我们用羊皮换粮食,用战马换盐铁,‘钱’在那里不如一块牛粪管用!”

展开的兽皮上,画着漠北诸部的迁徙路线,红点代表饿死的部落,“去年官府派‘钞关吏’来收青苗钱,说‘货币入边是王化’,可他们收了钱,却不给我们换粮食——眼睁睁看着老弱啃草根,啃到尿血!”

奶疙瘩砸在“王化”二字上,迸出冰碴子,“若真要‘富民’,就给我们送粮种、送医官、送能抗暴雪的帐篷!否则……”他忽然抽出腰间骨刀,在兽皮上刻下道血痕,“我们宁可回到茹毛饮血的日子,也不做这‘王化’下的饿死鬼!”

洛洪看着兽皮上蜿蜒的血痕,想起三十年前随先帝北征时,见过的那些冻死在雪地里的戍卒——他们盔甲下的尸体,手里攥着的也是这样冻硬的钱。殿外传来晨钟,苏烈的骨刀与赵承德的玉佩、李宇的罗盘,在晨光中形成三角——那是大陈疆域最遥远的三个点,此刻却在这方殿宇里,撞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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