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宝阁的鎏金招牌在风雪里拧着劲地晃,卷着雪粒的狂风像鞭子似的抽得木牌噼啪作响。
秦朗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到二楼暖阁时,陈珏正歪在铺着貂皮的圈椅里,指尖捻着枚银签,慢悠悠挑账册上的火漆,眼梢都没往门口斜——他穿件石青色锦袍,领口空荡荡的,连半分世子该有的蟒纹都没绣。
毕竟是庶出,连聚宝阁的账房都敢在流水册上明晃晃写“庶公子抽成三成”,比嫡出的世子陈靖“五成”的份额矮了半截,连件衬身份的锦袍都裁不起像样的纹样。
“庶公子的算盘,倒比账册上的数字还精。”
秦朗在对面的梨花木椅上坐下,指尖在冰凉的桌面上叩了叩,声气不高,却像块冰碴子落进滚水里。
马汉按剑守在门口,靴底碾过炭盆边的碎炭渣,咯吱声细碎得像磨牙,陈珏捏着银签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银签尖挑着的火漆珠“啪嗒”掉在账册上,烫出个黑印。
陈珏这才抬眼,墨玉般的眼珠先黏在秦朗袖口露出的令牌上。那是块巴掌大的黑木令牌,沉得像块玄铁,触手冰凉,边缘刻着圈细密的龙纹——是只有世子能用的规制,背面“靖”字刻得极深,笔画锋锐,带着股不容错辨的凌厉气,是陈靖独有的刻法。
之前扬州学院大比,陈靖就是凭着这令牌,调来了幽州商队的十辆马车,将秦朗那篇掀翻士子圈的《藩镇疏》抄了百余份,一夜之间,江南书院的灯都为这篇策论亮到了天明。那时秦朗就瞧出来,这位总爱揣着酒壶逛勾栏的世子,手里攥着的权柄,比谁都重。
“世子的令牌,倒成了你的通行证?”陈珏的银签在指间转了个圈,嗤笑里带着酸气,“他是让你来查我克扣了聚宝阁的利钱,还是查他那宝贝二弟陈珩,又在暗地里跟朝廷勾连了多少勾当?”
秦朗没接话,反倒摸出令牌,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龙纹,凹槽里还嵌着未化的雪粒:“之前陈靖赠牌时说,‘幽州商道归我管,你要查藩镇利弊,凭着这个,谁也拦不住’。那时我才恍然——这位看似闲散的世子,手里握着的,是幽州七成家丁、五成商路的实权。”
这话像根淬了冰的针,精准扎进陈珏的痛处。他虽比陈靖小两岁,却是庶出,当年跟着幽王打天下,聚宝阁的第一笔生意还是他骑着瘦马跑遍青州做起来的。可如今黑石山的铁矿,陈靖分了四成,他这位元老只捞着一成,连账房都敢在流水册上明着克扣他的月钱,把“庶公子”三个字写得比墨还黑。
“他是世子,自然金贵。”
陈珏捏紧银签,指节泛白,签尖在账册上戳出个浅洞,火星子从炭盆里跳出来,落在他手背上,他竟浑然不觉,“可他敢截西梁的信使?敢把父王私通西梁的密信藏在书房夹壁里?”
秦朗忽然笑了,将那只铁盒往案上一推。盒盖“弹”地弹开,最上面那页账册赫然入目:“世子陈靖截获西梁信使三名,缴密信七封,幽王令‘焚之’,世子私留三封。”
旁边小字标着的资源分配,墨迹黑得刺眼:“黑石山月产精铁五十车,世子得二十车,二公子陈珩得十车,三公子陈武得八车,五公子陈烈得七车,庶公子陈珏得五车。”
陈珏的喉结滚了滚,呼吸陡然粗重,指腹在“五车”二字上碾得纸页发皱,最后竟戳出个破洞。
他当然知道陈珩为何能得十车——二公子早看透幽王要反,暗里跟朝廷勾着,陈靖故意多分他些,无非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可自己呢?当年在青州打理皮毛生意,替幽王赚回的万两白银能堆成座小山,到头来竟连草包陈烈都不如?
“五公子带着三公子的人,正在楼下搜捕。”
马汉突然低喝,掌心按在刀柄上,窗外传来狼头军的喝骂,“抓住秦朗,世子说了,赏黑风口的矿脉!”
陈珏的脸“腾”地涨成了猪肝色。陈武是老三,素来跟陈烈抱成团,如今竟合起伙来抢功劳。
他猛地抬手,将案上的账册扫到地上,锦袍下摆扫过炭盆,火星子溅了他一衣襟,映得他眼底的狠劲像淬了毒的刀:“陈靖想留后路?我偏要让他看看,这幽州的事,未必由他说了算!”
秦朗起身时,瞥见陈珏的目光死死黏着铁盒里那三封密信,指节攥得发白,几乎要嵌进盒盖的木纹里。
风雪从窗缝钻进来,卷着地上的账册打了个旋,“七子三女”四个字突然露出来,像道冰棱扎眼——幽王的儿女加起来十口,除了陈靖、陈珩、陈武、陈烈、陈瑾和他,还有一个刚换牙的小公子、三个公主,如今都被幽王圈在城主府的西跨院,美其名曰“享福”,实则是人质,攥着各房的软肋,谁也不敢妄动。
“三日后卯时。”
秦朗的声音裹着雪气,冷得像冰,“二公子陈珩会在东城粮仓接应。你若想分那三城,就带着聚宝阁的私兵去闹陈武的盐仓——闹得越大,动静越烈,世子才越敢信你不是父王的死忠。”
转身出门时,袖中的黑木令牌贴着心口,陈靖之前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带着酒气和少年人独有的执拗:“我父王的刀,砍过西梁勇士的头颅,也砍过自己亲弟弟的脖颈。你要削藩,就得让这些弟弟妹妹们知道,除了跟着父王做反贼,等着被朝廷清算,他们还有别的活法——一条能喘气、能安稳活到白头的活法。”
秦朗望着楼下混战的狼头军——陈武的人举着“武”字旗,红绸在风里乱飘;陈烈的人挥着狼头令牌,铁甲撞得哐当响,正为“谁先抓到奸细”在雪地里滚成一团,刀鞘劈得积雪四溅。
他忽然懂了,陈靖赠牌,从不是让他查谁忠谁奸,是让他看清这一窝公子里,谁心里藏着对安稳日子的盼头,谁又早已被反贼的血糊了眼,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马汉扶他上马时,老周已牵着坐骑候在巷口,马鼻里喷着白气,蹄子在雪地里刨出个浅坑。
风雪里,秦朗摸了摸袖中的黑木令牌,又按了按怀里的铁盒。世子的隐忍,二公子的决绝,庶子的不甘,三公子与五公子的蠢勇,还有那七个被圈着的……幽王的儿女们,早被这幽州的风雪撕扯得面目全非,成了盘里互相撕咬的棋子。
而他手里的推恩令,就是要掀翻这棋盘,把散落的棋子,一颗颗捡起来,重新摆过——摆成能让大陈百姓不再受藩镇割据之苦,能让幽州的风雪,终有一日变成护佑生民的暖春。
“去东城找陈珩。”
秦朗勒转马头,玄色斗篷扫过积雪,溅起的雪沫落在马鬃上,瞬间凝成霜,“该让二公子看看,他这位大哥藏的密信,到底能掀多大的浪,能让幽州的天,裂出多大的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