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子。”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清风书院的徐墨渊夫子缓步走出。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手里拄着根竹杖,想必是特意从青州赶来的。
“徐夫子。”
秦朗忙迎上前,躬身行礼。这位老夫子大比时是评阅官,曾赞他“锋芒藏仁心”,是为数不多能看透他文章里悲悯的人。
徐墨渊抬手扶他,目光落在庭院里的年轻学子身上,缓缓道:“老夫活了六十载,见多了少年锐气被世事磨平。但昨日见街头小儿都在背‘少年强则大陈强’,忽然觉得,或许你们这代人,真能不一样。”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旧书,“这是先师批注的《大陈会典》,里面有他对‘藩镇不得干政’的注解,或许能帮你在朝堂上立论。”
书是手抄本,纸页泛黄,却字字清晰。秦朗接过时,指尖触到徐墨渊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笔磨出的。
“夫子放心,晚辈定不负所期。”
徐墨渊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去吧。明日启程时,不必叫醒老夫。看着你们这些少年郎往京城去,老夫怕忍不住哭——倒让你们笑话。”
暮色渐浓,行馆的灯笼次第亮起。各书院的学子陆续告辞,鸿鹄书院的墨香、漠北书院的刀鞘寒光、清风书院的书卷气,混着秋雨的潮气,在庭院里久久不散。
秦朗站在廊下,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手里的通行牌、舆图、短刀、旧书沉甸甸的,竟比行囊还重。
赵承德凑过来,见他望着远处出神,笑道:“这下好了,天下书院的少年,都成了你的后盾!”
秦朗低头抚过徐墨渊给的《大陈会典》,忽然想起《少年大陈说》里的话:“少年陈如朝阳,出东海而能耀四方”。
原来这朝阳,从不是独属一人的光,而是散在幽州、凉州、青州的点点星火,凑在一起,才能照亮前路。
“赵护卫,”他转身道,“把这些东西收好。明日启程,咱们带的不是行囊,是大陈少年的期许。”
檐角的灯笼还在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挺拔如竹。远处的运河上传来晚归商船的号角,悠长而坚定,像是在为即将北上的少年,吹响新的征程。
运河码头的晨雾还没散尽,像一层薄纱笼着水面。国子监的官船泊在岸边,乌木船身雕着缠枝莲纹,船头插着面“国子监”的杏黄旗,在微凉的风里轻轻飘。
天刚蒙蒙亮,码头上已站了不少人。沈砚带着清风书院的学子,捧着刚印好的《答少年大陈说》刻本,见了秦朗便往他手里塞:“带着吧,路上解闷。等你到了京城,我们的第二篇回应也该写好了。”
林昭红着眼圈,塞给他一包青州的蜜饯:“听说京城风大,吃这个润喉——辩起论来才有力气。”
叶寒舟和苏烈来得更早,正帮着张龙、赵虎搬行李。
苏烈把一个沉甸甸的牛皮袋扔上船,拍着秦朗的肩:“这里面是漠北的风干肉,顶饿!在船上要是想家了,就闻闻——跟咱们书院后山的味道一个样。”
叶寒舟则把那柄“破风”短刀往秦朗腰间一系,压低声音:“京城不比扬州,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刀,夜里枕着睡。”
陈靖来得最晚,骑着匹白马立在码头石阶上,身后跟着两个仆从,抬着个黑漆木箱。他没上前,只远远朝秦朗举了举杯——酒盏里盛着北地的烈酒,阳光透过雾气,在酒液里晃出细碎的金芒。
秦朗也举杯回敬,知道那木箱里定是鸿鹄书院的孤本,寻常人求都求不来。
洛云舒站在父亲洛洪身边,手里提着个食盒。等秦朗走近,她把食盒递过来,声音轻轻的:“这是扬州的蟹黄酥,路上可以当点心。里面……里面还有我抄的《漕河考补注》,想着你或许用得上。”
食盒是梨花木的,带着淡淡的香,秦朗接过时,指尖触到她的,两人都红了脸,慌忙移开目光。
洛洪在旁笑道:“云舒昨夜忙到三更,说要把西陲营田和江南水利的关联补上——倒比做学问还上心。”
林诗允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拉着洛云舒的手:“洛姐姐放心,我会看好秦朗的,不让他总喝那么多酒!”
温清悠站在船舷边,正帮武夫子整理袍角,闻言朝秦朗看了一眼,眼底带着笑意——那笑意里有了然,也有叮嘱。
武夫子背着手站在船头,望着码头上的少年们,忽然对身旁的林夫子道:“你看他们,倒比咱们这些老头子有底气。”
林夫子捋着胡须笑:“底气从来不是年岁给的,是心里的道理给的。”
正说着,雾气里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柳如是带着丫鬟青黛,提着个描金漆箱,缓步走上码头。她穿了件湖水蓝的长衫,裙摆绣着暗纹的水波纹,倒比那日的月白衫子多了几分利落。
“柳姑娘?”
秦朗有些惊讶,快步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柳如是浅浅一笑,目光扫过官船:“望江楼总号有几笔账目需亲自回京城料理,听说秦公子走水路,正好同行——不知可否叨扰?”
春桃在旁补充:“我家小姐昨日就备好了船票,只是想着秦公子忙着辞行,没敢提前说。”
温清悠眼睛一亮,拉着柳如是的手就往船上带:“当然可以!船上正好缺个说京城趣事的呢!柳姑娘快上来,我带你看最好的舱位!”
林诗允望着柳如是,忽然想起她那日说的“有些缘分,总得自己上前”,嘴角弯了弯,对秦朗道:“柳姑娘既顺路,便是天意。张护卫,快帮柳姑娘搬箱子。”
张龙、赵虎应声上前,才发现那描金漆箱看着不大,竟异常沉重。
春桃笑着解释:“里面是小姐带的书,她说路上无事,正好和秦公子论论《大陈会典》。”
陈靖在旁看着,忽然对身边的仆从道:“把那箱孤本搬到秦公子舱里——既然有柳姑娘同行,想必这些书能派上用场。”
他调转马头,没再回头,只留下句“京城见”,马蹄声渐渐消失在雾里。
叶寒舟拍了拍秦朗的肩:“看来你的京城路,不会寂寞了。”
沈砚也笑道:“柳姑娘心思剔透,有她在,或许能帮你避开不少暗礁。”
洛云舒望着柳如是上船的背影,又看了看秦朗,轻声道:“秦公子,一路保重。”
“诸位也多保重。”
秦朗拱手,朝码头上的众人深深一揖。
船工解开缆绳,长篙一点,官船缓缓驶离码头。
码头上的身影渐渐变小,沈砚、叶寒舟、洛云舒……还有那些举着《少年大陈说》刻本的学子们,都还站在原地挥手。
秦朗站在船头,风掀起他的长衫,带着运河的水汽和桂花的余香。
柳如是走到他身边,手里捧着本《大陈会典》,轻声道:“你看,他们都在等你回去。”
秦朗回头,见舱门口,林诗允正缠着柳如是问京城的点心,赵承德在给武夫子讲扬州的趣闻,温清悠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卷,阳光落在她发间,柔和得像幅画。张龙、赵虎、马汉守在船舷两侧,目光警惕地望着水面。
船行渐快,雾气散尽,朝阳跃出水面,把运河染成一片金红。秦朗握紧腰间的“破风”短刀,又摸了摸袖中徐墨渊给的旧书——里面有先师的注解,有各书院的期许,有柳如是的同行,还有满船的少年意气。
他知道,前方的京城,有四藩的眼线,有吏治的沉疴,有父亲的困境,有无数等着看他笑话的目光。但此刻望着满江金波,听着身后传来的笑语,忽然觉得,所谓风雨,不过是让朝阳更亮的背景。
“走吧,”柳如是翻到《会典》中“藩镇篇”,指尖划过其中一句,“该论论,如何让‘少年责任’,真的走进朝堂了。”
秦朗点头,与她并肩走向船舱。船尾的杏黄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面小小的旗,引着这艘载满少年锐气的船,往京城的方向去。运河的水波推着船,也推着大陈的少年们,往他们笔下的“明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