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散时,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漫过侯府的飞檐翘角,将琉璃瓦染上层灰蓝。
秦朗谢绝赵承乾那带着挑衅的“同游曲江”邀约时,连眼皮都没抬,转身便往自己的小院去,玄色衣袍扫过阶前残菊,带起几片枯瓣。
刚转过月洞门,就见张龙、赵虎几个候在廊下。
张龙按着腰间佩刀,脊背挺得笔直;赵虎手里还捏着半块啃剩的馒头,见他进来,手忙脚乱往身后藏,指尖沾着点馒头皮,傻笑着挠挠头:“公子,方才相府管事那话,我们在院墙外都听见了!苏小姐这是……这是明着给您递话呢?”
秦朗抬手解开腰间玉带,玄色穗子垂落时扫过案几,带起些微尘埃,他将玉带递给一旁伺候的小厮,嘴角噙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不过是姑娘家的客气话,别瞎猜。”
马汉却难得板着脸接话,粗哑的嗓音压得低:“公子,方才定国公府的人在府外槐树下徘徊了小半个时辰,瞧着像是在盯梢。”
“意料之中。”
秦朗走到案前坐下,提起茶壶倒了杯冷茶,茶沫在杯口打转。他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着,节奏不急不缓,“定国公向来依附太子,陈靖是太子的人,他们自然不希望我把陈靖的事查得太透。”
叩击声顿了顿,他抬眼看向张龙:“去幽州的人安排妥了?”
“妥了。”
张龙往前半步,声音利落,“马汉带着陈珩的心腹老周刚走不久,走的是西角门的密道,避开了城门的盘查。老周在幽州住了三十年,说是闭着眼都能摸到城南那棵老槐树下——陈母说的账本,八成就在那附近。”
秦朗颔首。那本账是扳倒陈靖的关键,容不得半分差池。他想起陈母昏睡前提到的“京中大人”,眉峰微蹙——能让陈靖这般藏着掖着的,恐怕不止一两个,这潭水,比他想的还要深。
“李猛呢?”
“在外面盯着秦穆。”
赵虎攥着拳头,指节咯咯作响,“那小子从寿宴上就鬼鬼祟祟的,方才还往兵部衙门绕了一圈,不知道在捣什么鬼。公子,要不要我去‘提醒’他几句?”
“不必。”
秦朗啜了口冷茶,茶味清苦漫过舌尖,“让他去。他越急,尾巴越容易露出来。”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受惊的雀儿点过青石板。秦云璐提着盏羊角灯笼进来,灯笼穗子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光晕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她脸颊冻得泛着桃花色,鼻尖沾着点寒气,进门就往秦朗身边凑:“二哥,我偷听到母亲跟大哥说话,他们要让人去截马汉和老周!”
秦朗眸色倏地一沉,茶盏在案几上轻轻一顿,杯底与木面相触,发出声闷响。王氏为了帮秦穆,竟真敢勾结陈靖的人,插手幽州的事?
“他们派了谁?”
“听说是府里的护卫,领头的是王嬷嬷的侄子,叫王奎。”
秦云璐从袖中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指尖因紧张微微发颤,“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我从大哥书案上撕下来的,他当时正跟王嬷嬷说这事,没留意。”
纸条上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狼头,獠牙歪七扭八,旁边用墨笔写着“子时,永定门外”。
秦朗盯着那狼头记号,指腹摩挲着纸面粗糙的纹路。他忽然想起陈珩提过,陈靖豢养的私兵腰牌上,刻的正是这样的狼头。看来王氏哪是简单截人,是想借陈靖的手,彻底除掉马汉和老周,永绝后患。
“赵虎。”
他将纸条递过去,声音冷静,“你带两个手脚利落的,去永定门附近候着。”
赵虎眼睛一亮,接过纸条时手都在抖:“公子放心!”
“别露面。”
秦朗补充道,目光锐利如刀,“等王奎他们动手,你们再‘顺手’救下马汉,就说是路过——动静别太大,免得打草惊蛇。”
“明白!保证做得干净利落!”赵虎揣好纸条,转身就往外跑,靴子踏在石板上“噔噔”响,转眼就没了影。
秦云璐望着他的背影,小声道:“二哥,母亲越来越过分了,要不……告诉父亲吧?父亲在北疆威望高,他一句话,母亲总该收敛些。”
秦朗摇头。秦明远在北疆镇守,军务缠身,他不想让父亲分心。何况侯府这些龌龊,终究要他自己亲手理清。他抬手揉了揉秦云璐的发顶,她的发丝软乎乎的,带着点皂角香:“放心,二哥应付得来。夜里冷,快回房去,让丫鬟给你端点热汤。”
秦云璐点点头,走到门口又回头,灯笼的光映着她亮晶晶的眼:“二哥,苏姐姐……是真的想请你去望雪亭赏梅吗?”
秦朗望向窗外,月已上中天,清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铺了层薄霜。他唇边漾开点浅淡的笑意:“或许吧。”
相府兰心院,烛火如豆。
苏瑾雪坐在镜前,翠儿正替她卸去头上的珠钗。一支点翠嵌珠的凤钗刚取下,青丝便如瀑般垂落,衬得她侧脸线条愈发柔和。翠儿捧着那支琼花簪,欲言又止,指尖在簪身上反复摩挲。
“有话就说。”苏瑾雪从镜中看她,眸光平静。
“小姐,”翠儿咬了咬唇,声音发闷,“您让管事去侯府说那话,若是被相爷知道了……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传出去对小姐名声不好。还有定国公府那边,三公子明日就要来府里拜访,若是听到这话……”
苏瑾雪拿起卸妆布,轻轻按在脸颊上,卸下脂粉的肌肤在烛光下透着玉般的莹润。她声音轻得像落在梅瓣上的雪,带着点飘忽的叹息:“父亲不会怪我的。至于定国公府……”
她顿了顿,镜中的自己,眼底竟浮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坚定,像是蒙尘的玉忽然被擦亮:“若他真是良人,便不会因一句话就心生芥蒂;若不是,便更不必在意了。”
翠儿愣住了。她伺候小姐多年,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像是突然挣脱了什么无形的束缚,连眉眼间那点惯有的怯懦,都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望雪亭的刺客,查清楚了?”苏瑾雪忽然问,指尖轻轻拂过镜沿。
“听府里的护卫说,是陈靖的人。”
翠儿低声道,“赵壮士说,那些人腰间都系着狼头令牌,跟去年截杀幽州降将家眷的是同一伙。”
“陈靖是太子的人,定国公府又依附太子……”
苏瑾雪指尖在镜沿上划过,留下道浅痕,“秦朗在查陈靖,定国公府自然容不下他。我让管事去说那句话,既是应了他上次在茶楼说的‘改日’,也是告诉旁人——相府,与秦朗并非毫无交情。”
翠儿这才恍然,自家小姐哪是简单的“赏梅邀约”,是在不动声色地给秦朗撑场子。相府嫡女的一句话,足以让那些想动秦朗的人,多掂量三分。
“只是……委屈小姐了。”翠儿声音更低了,这话传出去,不知多少人会说小姐“不守规矩”、“自降身份”。
苏瑾雪却笑了,拿起那半片琼花书签,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上面,纹路清晰如昨。她指尖捏着书签,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眼底却亮得惊人:“有些事,比规矩重要。”
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纤细,却透着股不肯弯折的韧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