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永定门,寒风像扯碎的冰碴子,卷着雪沫子往人骨缝里钻。城楼上的灯笼被吹得猎猎作响,昏黄的光透过糊着的棉纸晃悠,在雪地上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倒像是谁在哭。
王奎带着五个护卫缩在城门旁的破庙里,庙门早被风刮得只剩半扇,吱呀作响。他手里揣着个锡酒葫芦,时不时往嘴里灌口烈酒,酒液顺着嘴角淌进胡茬里,冻成了冰碴。
“奎哥,真要动手?”一个年轻护卫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声音发颤,“那可是秦二公子的人,听说前阵子在酒楼……”
“怂包!”王奎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酒气喷在对方脸上,“怕什么?夫人亲口说了,出了事她担着!秦朗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庶子,也配跟少爷争前程?等截了那账本,陈将军那边的重谢少不了,到时候老子给你们每人娶个媳妇!”
正说着,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踏在积雪上格外清晰。王奎眼睛一亮,猛地直起身,挥了挥手:“来了!都把刀攥紧,别出岔子!”
五个护卫慌忙握紧腰间的刀,刚要猫着腰冲出去,斜刺里突然窜出几道黑影,快得像掠过雪地的狸猫。没等他们看清模样,手腕就被铁钳似的手死死扣住,“哐当”几声脆响,刀全掉在了雪地里。
“谁?!”王奎又惊又怒,刚要喊人,后颈就挨了一记闷拳,眼前顿时金星乱冒。
“你爷爷我!”赵虎收回拳头,啐了口唾沫,“光天化日……哦不,黑灯瞎火的,敢在永定门劫道?活腻歪了?”
王奎被打得晕头转向,嘴里呜嗷着想骂,却被一块带着霉味的破布堵住了嘴。赵虎使了个眼色,两个手下麻利地解下腰带,三两下就把五人捆成了粽子,像拖死猪似的扔进破庙后的柴房,还不忘往柴房门上挂了把锈锁。
“公子说了,留活口,回头好让侯夫人认认亲。”赵虎拍了拍手,雪沫子从袖口抖落。他看着马汉带着老周从暗处走出来,老周手里还紧紧抱着个油布包,想必是那本账册。
“路上小心。”赵虎道,“幽州城西的‘迎客来’客栈,我们的人已经在那儿候着了,报‘张老三’的名字就行。”
马汉拱手,声音里带着感激:“多谢赵兄弟。”
老周也颤巍巍地作揖,冻得发紫的嘴唇哆嗦着:“赵壮士的恩情,老汉这条命记着了!”
两人翻身上马,马蹄扬起雪尘,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赵虎望着他们的背影,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嘀咕道:“折腾这半天,早知道多啃两个馒头了……”
次日清晨,户部衙门的铜铃刚响过第一声,秦朗就被侍郎叫进了书房。老侍郎两鬓的白霜比窗外的积雪还厚,他指着案上的卷宗叹气,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秦主事,平泉关的粮草被扣了十日,陈珩那边的急报催了三次,再送不到,北疆的兵卒怕是要冻饿生乱了。”
秦朗拿起卷宗翻看,墨迹未干的字里写着:“粮草经江州时,被漕运使以‘查验’为由扣留,至今未放行。”漕运使姓王,是李嵩的门生——昨日驿馆才跟李嵩起了冲突,今日粮草就被扣,这报复来得倒快。
“大人放心,我今日就去江州。”秦朗合上卷宗,语气笃定。
“你去?”老侍郎皱起眉,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那王漕运油盐不进,又有李侍郎撑腰,你这一去,怕是……”
“总要去试试。”秦朗拱手告辞,刚走出户部衙门的朱漆大门,就见一辆青帷马车停在路边,车辕上挂着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车帘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露出翠儿圆圆的脸。
“秦公子,我家小姐在车里等您。”
秦朗愣了愣,绕到马车另一侧。车帘内暖香氤氲,苏瑾雪穿着件月白色的斗篷,兜帽边缘镶着圈雪白的狐毛,衬得她脸色愈发莹白。她手里捧着个鎏金暖手炉,见他进来,竟有些局促地微微屈膝行了一礼,眼睫低垂着,像只受惊的小鹿,哪还有昨日兰心院里那份从容。
“苏小姐?”秦朗在对面的锦凳上坐下,车壁贴着的暖阁散着热气,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气。
“我听说……你要去江州?”苏瑾雪抬眼,睫毛上沾着点细碎的霜花,像落了层星子。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面信封,递过来时,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秦朗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了回去,耳根瞬间泛起淡淡的红晕。
“漕运使姓王,是我外祖父的门生。”她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这是外祖父的帖子,你拿去,他总会给几分薄面。”
秦朗接过信封,入手微沉,里面似乎还夹着硬物。他刚要道谢,苏瑾雪已掀开了车帘,动作快得有些仓促:“我……我只是不想粮草耽误了北疆的将士,别无他意。”
“苏小姐的心意,秦朗明白。”秦朗看着她转身要下车的背影,忽然道,“望雪亭的红梅,下周该开得更盛了。”
苏瑾雪的脚步顿了顿,玄色裙摆在车阶上扫过,带起点微尘。她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快步上了等候在旁的相府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的视线。
秦朗握着信封,指尖触到里面硬物的轮廓,拆开一看——除了一张盖着相府印章的帖子,还有半片琼花书签,玉色温润,边缘的纹路与他之前送的那半片严丝合缝,拼在一起,正是一朵完整的琼花,花瓣上的脉络清晰如活物。
他忽然笑了,将书签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江州的路还长,李嵩的刁难、王漕运的难缠、陈靖的账、侯府的暗流……桩桩件件都压在肩上,可此刻,心口却像落了点暖雪,悄无声息地化了,润得整个人都松快了些。
相府的马车里,苏瑾雪攥着暖手炉,铜炉的温度透过锦缎传来,烫得掌心发热。她听着外面渐远的马蹄声,指尖轻轻碰了碰发烫的脸颊,睫毛上的霜花早已化了,留下点湿痕。
翠儿在一旁抿着嘴笑:“小姐,您刚才要是再多说一句,就能约好赏梅的日子了。”
苏瑾雪嗔了她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弯起,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尽,有些约不必定死。就像那两片琼花书签,分开时各有各的清冷,合在一起,便藏着整个扬州的春天。
而千里之外的江州码头,漕运使王大人正捏着李嵩的密信,冷笑连连。信纸在他指间发出脆响,信上的字透着阴狠:“扣住粮草,给秦朗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谁才是户部的主子。”
他不知道,这场由粮草引发的风波,即将把更多人卷进来。那两片拼合的琼花,早已在无形中,将两个原本隔着云泥之别的人,系在了同一张命运的网里,牵一发,便动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