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底下有修士惊呼。
暗红的沙子从他皮肤上划过,瞬间融化。修士身形晃了晃,只感觉脑袋一阵晕眩。
“哎哟!”突然,他揉了揉后脑勺,转过头不满道,“这位老兄,你打我干什么?”
“什么打你?哼,我这是在救你!不识好歹……”他后面那位年纪稍长的修士抱着手臂嘀嘀咕咕,见对方不解,他不耐烦解释道,“这是玄门特有的‘红沙幻阵’,可以根据对手回忆里最悲惨的经历构筑一个虚拟环境,并以最快的速度把对方拉进去,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
“击溃心理防线?”那个挨打的修士还是不理解,“这有什么用?”
“一看你小子就是才修仙不久,”旁边有人忍不住插话,“对于修士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道心!
“一旦修士道心不稳,就容易走火入魔,犯下弥天大错。看来,这一回是要上演同门相残了啊……”
末一句很轻的感慨淹没在漫天红沙里。
演武台上,红沙飞速旋转的同时慢慢融化。刹那,一片猩红的光闪过,身侧街市的喧嚣、早晨空气里未散的雾气、脚下石板坚硬的触感……一切都变得逐渐清晰。
“这是……”
玉韶环顾四周,周围景象熟悉又陌生。她呆呆站在原地,颇有些不可置信。
这是她离开清乐镇的那天。
“姐!”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有人猛地拍了下她的肩,她回过头,撞上一双弯起的笑眼。
“姐,你怎么总是丢三落四的,”妹妹嘀嘀咕咕抱怨,把一只塞得满满当当的包裹塞在她怀里,仔细叮嘱,“这一趟去山高路远。都说穷家富路,姐,东西带多了最多多费点力气,但要是带少了半路又买不到,那才叫完蛋。”
“妹妹,你……”
你怎么会在这儿?
没等她说完,妹妹就推着她的后背把她送到城门口:“哎呀,姐,你别光顾着跟我说话了,崔家的商队都在城门口等着了,你快些去!”
恍惚间,她记起来,出发的三天前,妹妹担心她一个人去探亲路上不安全,就拿了自己好容易才攒下的私房钱,托了城西崔夫人家的商队捎上她一道。
城门口,灰黄的土地上点缀着几株灰绿的草,几匹马低着头啃食着,时不时不耐烦地踢踢马蹄子。
崔家的商队早就等着了。
妹妹一直把她送到最后一辆马车上,左右一看,见没人注意,把一个装的鼓鼓囊囊的荷包塞进她袖子里。
“妹妹,不用……”
“不,你要,”妹妹把被她推回来的荷包又塞进她怀里,皱着眉,叉着腰,一副凶巴巴的模样,“出门在外,银钱自然是多多益善。放心,我还有不少呢。”
脑袋像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她下意识点点头,把荷包收了。前面传来车夫挥鞭子的声音,车轮碌碌滚动,四周景色慢慢向后退去。
远远地,她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追着马车跑了一小段距离,慢慢停下脚步,冲她挥手。
“姐,等你回来我给你做桂花糖水啊,保证甜!早点回来啊!”
声音越加渺远,直至消失。
她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景色逐渐变成连绵起伏的青山,挠挠头,忽然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这、哪有这种击溃道心的办法啊?”底下有修士嘟囔着表示不满,“就这种程度,真的能算得上什么悲惨回忆?”
“对啊对啊,我们是来看同门相残的,这种明显放大水的场面能不能跳过去啊,太无聊了……”
他们仰着脑袋,看着演武台旁水镜里浮现出来的画面——水镜是办事处的人特意加的,用来呈现幻境中景象。
“这幻境里怎么只有那姓玉的女修一个人?”也有人不解,“而且她好像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在幻境里。”
“这就是‘红沙幻阵’的特点了,”之前那位科普的年长修士又摸着胡子开口,“旁观者清而当局者迷,设局者又能隐藏其中、操控人心。”
“这么说,您还是没改变他们同门相残的看法?”
年长修士抬头望着水镜,慢慢点点头:“山雨欲来前总是万里晴空,未到终局,一切都不可妄加定论啊……”
话说幻境里面,玉韶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仔细梳理着混乱搅在一起的记忆。
突然,“吁——”地一声,马车剧烈颠簸,四周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外面有人惊呼:“山匪!有山匪!”
紧接着,“噗呲——”,刀子扎进皮肉的声音紧贴着车壁爬进来,玉韶一撩车帘,恰好与拔刀的山匪对视!
“铮——”,山匪拔刀砍来,玉韶下意识祭出长刀,刀刃相撞,发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玉韶下意识挥刀一挑,刀尖轻轻一转,往前一送,刺入皮肉!
山匪惨叫一声,倒地不起。
浓郁的血腥味儿、倒在地上的尸体、混乱的场景……伴随着许多不属于此刻的记忆一齐涌入脑海,玉韶按住太阳穴,身形晃了晃。
“啊啊啊,死人了!”
“你说小韵啊……”
“她失踪了。”
“你愣着做什么?赶紧报官啊!”
“……找到她的尸体了,就在镇子东边的悬崖底下。”
……死了?
妹妹死了。
凶手、凶手是……玉韶猛地睁开眼睛,青魁峰!
她提起手里的长刀,将赶来的山匪杀尽,按着来时的记忆匆匆往回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又会回到这里,但是,既然回来了,她就绝不会让妹妹再次白白送命!
灰扑扑的鸟雀划过连绵起伏的山野,飞入石青的城墙。
玉韶一口气赶到城门前,深吸一口气踏进城内。在她的脚步碰到城内地面的一刹那,她的身形逐渐变得透明……
“这又是闹哪出啊?”
“莫名其妙地搭马车,莫名其妙地杀山匪,又莫名其妙地赶回来……现在更是连人都消失了,”有修士望着上面的水镜,摇摇头,手一摊,“看得我是一头雾水。”
“是设局者出手了,”年长修士缓缓开口,“‘红沙幻阵’,到现在才正式开始。你们,且看着吧。”
水镜上的画面又慢慢变化起来,只见一道黑色雾气闪过,一个穿着黑斗篷的人站在街边,一颗圆溜溜的皮球滚到他脚边。
街角追着皮球玩儿的小孩儿跑过来,捡气球,仰起脸,愣了一下,“啪嗒——”,皮球落在地上。
“啊啊啊,救命啊,有怪物!”
小孩子尖叫一声跑远了。
黑斗篷不屑冷笑一声,沿着街道往前走。他手上拿着一本厚厚的簿子,走路间纸页翻飞。
一股黑色的雾气从书页里溢出来,像是一只只细长的手,从街道旁边的窗户里钻进去,扯着房子里的居民,绑着他们拖在身后。
“快跑!有魔修!”
“娘!死杂碎,放开我娘!”
也有听到动静想要反抗的,但刚一出门,就被那股黑色的雾气刺穿心脏,倒在了血泊里。
玉韶漂浮在半空中,眼睁睁看着那黑斗篷在街道上作威作福,没有一点办法。
后面的人群爆发出压抑的呜咽,有人双手掩面,也有人完全放弃了希望。
玉韶试着调动全身的灵力朝那魔修攻去,但她的灵力直直穿透眼前画面,仿佛一颗石子掷入水中,画面轻轻一荡,又恢复原样。
压抑的哭泣不断蔓延,直到……
“大家不要慌,已经有人去联系驻守在城里的修士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玉韶抬起头,只见妹妹玉韵领着十来个年轻人挡在那魔修跟前。
那几个年轻人她认得,都是这一带生了灵根、打算参加当年玄门入门考的。
“只要我们拖住他,就能避免更多伤亡!”
玉韵不慌不忙指挥着街道上有灵根的人调动灵力,勉强构筑起一道防御屏障。
她虽然没有灵根,但一直没有放弃过修炼。她对于修真界基本法术的了解,绝对远在许多修二代之上。
“就凭你们几只小小的蝼蚁,还想挡住本尊?”黑斗篷轻笑,袖子一挥,“咻咻咻——”,几道黑色雾气射出!猛地刺向那道看起来并不牢靠的屏障!
说时迟那时快,玉韵大喝一声,屏障飞速分开、折叠,竟让那几道魔气从中间空隙处穿了过去!
“呵呵,没想到还是个有脑子的。既然如此,那本尊也不必手下留情了!”
话音未落,十余道魔气朝着那面看起来有些脆弱的防御屏障扑过去,生生把屏障撕裂了一个大口子!
后面有个年轻姑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煞白,胳膊颤抖,但仍顽强地输出灵力、支撑防御屏障。
“阿蓝,你……”
“阿韵,我没事,”不等玉韵说完,那个女孩子就打断她,“我能撑住,我一定能,撑到驻城修士赶来。”
血色染红了眼前画面,浓郁的血腥味儿迎面扑过来。玉韶几次三番试图攻击那作恶的魔修,但每一次又会重复之前的场景。
直到……支撑防御屏障的最后一个年轻人也倒在地上。
冷风吹过,很轻的哨声在空阔的街道回响。玉韵抄起一根有她胳膊那么粗的木竿拦在路上。
她身形瘦小,胳膊也被病痛常年啃食得很细,此刻扛着粗木杆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她仍坚定站在魔修前面。
“你不能带走他们。”
日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是一只小小的蚂蚁扛着一根巨大的麦秆。
黑斗篷忍不住发笑:“呵呵,就凭你?我不动魔气,一只手就能掐死你……”
话没说完,他突然眼神一凛,伸手一挥,一道魔气直直缠住玉韵的腰身,把她拉到自己跟前。
“你是‘先天浊体’?”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黑斗篷却像是捡到宝似的,嗤嗤笑了起来:“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碰到这样的‘容器’!哈哈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玉韵抿着嘴唇,一双眼睛恨恨盯着他。黑斗篷瞥了她一眼,忽然莞尔笑道:“其实你不用这么恨着我,我这么做也是别人交代的。不过……你想救他们对不对?我这里到有一个办法。”
他手掌一转,手指凭空夹住一张薄薄的纸页。
“只要……你签了它,契书生效,我就会放了他们,”黑斗篷慢慢笑道,“不过,签下之后,你的灵魂就归我了。”
旁边伤痕累累的百姓自然也听到了这句话,有人心神一动,刚想说些什么,就给旁边的人狠狠扯了下袖子:“做人不能没良心!”
“不能签!”
那个叫阿蓝的姑娘一听,更是立刻喊道。黑斗篷眉头一皱,刚抬起手要了结她,玉韵就赶忙道:“我签!
“但是你必须先放了他们。”
黑斗篷闻言,手指一捻,绑在身后众人身上的黑雾就散开。众人试探着活动了下手脚,慢慢藏在不远处的屋舍里,探出头紧紧盯着黑斗篷。
“走远些!”玉韵喝道。
“我说了会放过他们就会放过他们,”黑斗篷把契书往她面前递,“现在,该你签了。”
说着缠在她身上的雾气松了松,玉韵勉强能拿出一只手。她咬破指尖,在契书上按下了手印。
契书生效。
瞬间,暗红的光闪过!无数只血蝙蝠从四面八方飞过来,遮蔽了天上的日光,地上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缓慢爬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蝙蝠散去,街道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连地面上的血迹消失不见。
人来人往,本该受伤的人安然无恙,所有人都好好的,除了……
“你说小韵呀……”玉韶看见“自己”拦住邻居王大娘追问妹妹的下落,王大娘挎着菜篮子,思索半晌,“我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是三天前,不过当时她身边好像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的。哎,小韵,你说你妹妹不会是跟着那个男的私奔了吧?”
玉韶呆呆愣在原地。
妹妹用自己的命救下的人们,已经把她彻底……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