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栏杆后面的“候选者”们心里涌起一股莫名感同身受的雀跃。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声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上下两层已经被“守约、守约”的呼声挤满。
“履行承诺!”
“对,遵守约定!”
“不要出尔反尔!”
张大人给他们气得浑身发颤,嘴唇直抖,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刁民……都是一群刁民!王原坤,你的斗兽场就是这么接待贵客的吗?!”
“承诺是张大人您自己提的,”见他打算赖账不给钱,王原坤彻底没了好脾气,阴阳怪气道,“打算当个赖子,一开始就别装官大人模样。话说了又要反悔,呵!”
“王原坤,谁给你的胆子?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张大人,下官虽然品阶比您低,但好歹也是官身,不是您府上的仆婢。还有啊,来这斗兽场的贵客可不止您一个。”
“好啊,你……”
“张大人,”两人还要再吵,宁远大将军忽然插话道,“胜负已定,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更改说辞,恐怕有损您的威信。”
张大人冷哼一声,把一只荷包“当”地一声拍在桌子上,袖子一甩,怒而离去。
“大将军,您看……”
王原坤小心翼翼走到宁远大将军身边,赔着笑,完全换了副脸色。
“把她带下去,明天就送来将军府。”说完,他也起身离开。
玉韶听见这句话,彻底放下心来,身上最后一丝力气随着呼吸一起流走,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擦过脸颊,触到脸颊上的伤口,玉韶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
“嘶……”
“是把你弄疼了吗?那我轻点。”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攸宁放大的脸,她的眼睛里似乎写满了担忧和自责,手指上沾了药粉,刚才应该是在给她上药。
“都是我不好,”她轻轻叹了口气,“要不是我害怕上场、你替我去了,你现在也不会伤到这种地步。
“云珠,对不起,我……”
“攸宁姐,我没事,你不用自责。”
玉韶感觉浑身上下都有一种针扎似的刺痛以及说不上来的隐痛,像是随手泼出的彩墨,深浅不一。她咬着牙,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这么说,云珠你是愿意原谅我了?”
“谈不上原谅,”玉韶淡然开口,“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我们各取所需而已。”
攸宁一愣,眼睛睁大,像给劈头浇了盆冷水,嘴唇翕动:“云珠,你怎么会说这种话……”
“攸宁姐一开始照顾我,就是另有所图吧?
“或者说,从一开始,攸宁姐你就认定我是‘替死鬼’,照顾,不多是为了弥补你良心的不安。”
上场之前,玉韶把这三天发生的事连起来仔细想了一遍,尤其是攸宁故隐瞒和放大的部分——遮掩其他离开这里的途径、给她安排“身份”、遮掩“身份”的影响还有……她的身世。
就好像,从最开始,攸宁就没打算让她离开这里。
“是不是阿珍跟你说了什么?”攸宁急道,“阿珍这个人我知道,最擅长挑拨离间。云珠,你可千万不要上当啊!”
“我当然知道阿珍姐不是什么好人,可是攸宁姐,你也不是什么善类。”
其实,仔细想想,阿珍和攸宁在这斗兽场的后院都有一定“地位”。要是没有一定的手腕,攸宁绝对不可能让他们信服。毕竟这里的人,就连珠珠小小年纪都心思不浅,何况别人?
“你那天晚上能那么快报出已经逃走的人的‘身份’,或许攸宁姐和那两个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人早就有联系?”
“那是、那是我刚好认得她!”
“可是,上场之前我问过别人,其他人的‘身份’好多也都是攸宁姐你给的。”
从察觉到不对劲开始,玉韶就借着闲聊的名头和院子里的人搭话,套出了些有关攸宁的事情。
她轻轻笑道:“攸宁姐和大家的关系原来这么好吗?不对,攸宁姐不止和大家关系好,和福管事的关系也不错。”
她忽然想起第一天昏迷的时候听见的谈话,交谈的两人一人是福管事,而另一人的声线,和攸宁的简直一模一样。
攸宁捧着手里的伤药瓶子,低着头,沉默不语。她手上沾着药粉,苦涩的馥郁在空气里飘开。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攸宁收敛了脸上的担忧和关心,声音有些淡漠,“没错,我是和他们有联系。”
攸宁在这里的角色相当于“赎身离开”流程里的一个中间人。想要离开的人把攒够的魔晶交给她,她会把一大部分魔晶转交给福管事,和福管事商量之后,她会安排人手把他们送出去。
但送出去的人必须在三天之内找到新的“替死鬼”,否则还会被再次抓回来。
“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她抬起眼睛望着她,眼神黯淡而浑浊,攸宁自嘲似的笑笑,“你之前应该是修士吧?高高在上,遥不可及。
“我和你不一样,我从小就活在烂泥里。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什么正义啊、良知啊,都没有用。我们的原则只有一个,活下去。”
在斗兽场这种地方,能让她活下去的只有两样东西,一种是武艺和力气,另一种就是钱。
“我没有钱,我又打不过那些怪物,但是……我想活。
“想活,应该不算有错吧?而且,说实话,我做的也不是多么丧良心的事。”
她把药瓶轻轻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叹了口气,转身离开。月光黯淡,把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
次日,一辆马车载着玉韶,去了宁远大将军府。穿过弯弯折折的回廊,仆从把她带到书房门前停下。
“云姑娘,大将军说他在里面等你,让你自己进去,别的事之后再安排。”
玉韶皱皱眉,弄不清楚这位大将军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来之前,福管事对她是千叮咛万嘱咐:“这些大人物们的‘容器’可不是好当的,一开始肯定要弄什么‘根骨改造’,要是改造不好,说不定还会给送回来。
“你给我听着,上头可是对你这次去将军府抱了十足的希望,有什么苦有什么痛你都给我忍着。要是给送了回来,呵,别怪我没给你好果子吃!”
“吱呀——”,门开了,一道晦暗不明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进来吧。”
玉韶跨过门槛。一面屏风隔开内外两室,青灰锦缎的屏风上绣了两只白鹤,只是不知屏风的主人是出于什么心理,用墨把鹤涂成了黑色。
“云珠给大将军请安。”
玉韶在屏风前停下脚步,俯身行礼。还没起身,身后的木门就沉沉合上。
“你原来的名字,应该不叫‘云珠’吧?”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玉韶心思百转千回,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你是修士,昨天我让人去查过修真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和失踪的修士,只有一个和你有相似之处。
“南照城‘畏罪自杀’的玄门女修,玉韶。”
畏罪……自杀?
听到“自己”落了这么个局面,玉韶一时间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过后,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她微微低下头:“云珠不知道大将军是什么意思。”
虽然他猜的没错,但他没有证据,她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与其让他牵着鼻子走,倒不如以静制动。
“我知道,你不承认是担心我确认了你的身份对你做什么,”屏风后面的人猜中了她的心思,坦然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不管你是修士还是魔族,我想要的只是个听话的修炼‘容器’而已,所以你最好不要在背后做什么小动作。
“否则,我会让你后悔到这里来。”
“云珠知道。”
“翠莺,把她带下去吧。”
侍女翠莺把她带到了一个池子旁边。池水呈现出一种灰黑的颜色,一股刺骨的寒气儿缠住脚踝,直往骨缝里钻。
“云姑娘,”翠莺笑道,“成为‘容器’之前,必须要经过‘根骨改造’。大将军交代过,您之前是修士,所以这第一步就是‘改灵根’。过程可能会有点痛,您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时候差不多了,您快泡进这池子里去吧,四个时辰之后奴婢再拉您上来。”
……改灵根?
之前走火入魔,丹田受损,灵根表面也出现了许多碎纹。玉韶站在池边,望着寒气侵骨的池水,心里有些犹豫。
也不知道她这灵根能不能经得起这样折腾,说起来,这条剩下的火灵根还是她好不容易才通过幽鬼秘境洗出来的……
“云姑娘,云姑娘?”翠莺见她迟迟未动,忍不住出言提醒,“时候差不多了,您快下去吧。要是您下不了这个决心,奴婢可以帮您。”
“哦,不用,”玉韶回过神来,转过头笑道,“我就是在做一些心理准备。”
说着,她抬起脚往池子里迈去,冰凉的池水淹没了脚踝,一种密密麻麻的刺痛顺着她的脚往上攀。池水漫过了她的心口,刺痛也传遍了全身。
冰凉的,湿冷的,疼痛的,不过几息的时间,玉韶额头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汗珠。她咬着牙,只在忍不住的时候喉咙里发出一点闷哼。
“云姑娘,您忍忍,很快就好了。奴婢就在外面,您要是有事,直接叫奴婢的名字就可以了。”
“等等,”玉韶叫住转身离开的翠莺,声音虚弱,“你能不能……在这里陪我说会儿话?有人说话的话,应该会感觉时间过得快一些。”
翠莺犹豫了一下:“您想聊什么?”
“如果方便的话,和我讲讲你们大将军的事吧,”玉韶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我听说,宁远大将军在魔族赫赫有名,不知道他参加过哪几场战役?”
“大将军主要负责与浮玉宗临近的几座城,要说他参加过哪些战役,最有名的是五年前的……”
据翠莺所说,这位宁远大将军名唤云凌川,八年前才发迹,没有人知道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据说他一开始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士兵,但凭借着不要命的打法和极高的天分,没几年就成了魔族的将军。
“后来,浮玉宗联合其他修仙界门派攻打我们北地的那几座城,死了好些人,是大将军出手才保住的。”
也正是这一战,奠定了云凌川在魔族的地位。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大将军之前特别排斥用秘法修炼,直到最近这段时间才回心转意,”翠莺笑道,“说起来,云姑娘,你还是我们大将军选中的第一个修炼‘容器’呢。
“我们这边和修真界不一样,秘法经过改进之后,就算是‘容器’也有很久的寿命,只是过程会有些痛苦。”
这话说的,好像这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似的。玉韶一时间不知道无从吐槽。
“不过听你这话,修真界也有这种‘修炼秘法’?”
“云姑娘难道不知道吗?论时间先后,是你们那边最先开始的啊,”翠莺道,“后来我们魔尊大人不知道从哪儿也得了这套修炼方法,这才……”
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翠莺赶忙捂住嘴,不再说话。
未免引起她的疑心,玉韶也沉默下来。
池水带来的疼痛已经有些麻木,但是丹田处却传来一股烧灼感,紧接着,一种火烧似的感觉顺着经脉一点点往外流,但与池水接触的皮肤,却感到冰凉刺骨。
“嘶……”玉韶咬牙忍住,试图梳理刚才翠莺的话屏蔽这种痛苦。
她说,云凌川在此之前十分排斥修炼秘法,但是最近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
还有,他明知她是修士,为什么还会答应让她当这修炼“容器”?以及他的出身……
玉韶心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但如果真是这样,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还没想清楚,眼前的一切就缓慢摇晃起来。玉韶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