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五年的夜,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银坑洞深处,祭坛边的火塘噼啪作响,映着孟获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他盘腿坐在冰冷的石地上,粗粝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面前那面巨大的铜鼓。鼓身上,一道道刻痕清晰可见,全是些弯弯扭扭的汉字。这是他败一次,那诸葛孔明就派人来刻一道的“耻辱账”。他嘴里嘟囔着,像是在数数,又像是在咒骂,声音含混不清。
不远处的竹榻上,他的妻子祝融抱着他们刚会咿呀学语的幼子,轻轻摇晃着,嘴里哼着调子。那调子孟获听着耳熟,分明是蜀地孩童常唱的童谣!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了上来。他猛地抓起手边盛满米酒的陶碗,狠狠摔在地上!“哐啷”一声脆响,酒液和碎片四溅,惊得孩子哇哇大哭。
“你也投汉了?”孟获瞪着通红的眼睛,冲着祝融低吼,声音像砂纸磨过石头,“连哄娃的调子都换成他们的了?”
祝融没抬头,只是把孩子搂得更紧了些,手指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仿佛那摔碎的碗和男人的怒火都不存在。洞里的气氛僵得像块冰。
突然!洞外传来一声低沉悠长的象鸣,紧接着是象足沉重踏地的闷响,由远及近,震得洞壁簌簌落下些尘土。这声音不对!孟获心里一凛,银坑洞的巨象都在深处圈着,这动静……他霍地站起身,抄起倚在石柱旁那根沉重的铁蒺藜骨朵,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低吼一声就朝洞口冲去。难道是汉军趁夜偷袭?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脚步更快了。
洞外月光清冷。孟获冲出洞口,铁蒺藜骨朵已然高举,肌肉贲张,准备迎接一场恶战。可下一刻,他硬生生顿住了脚步,手臂僵在半空。眼前哪有什么大军压境?只有一辆简朴的牛车孤零零地停在月光下。车辕旁,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布袍,头戴纶巾,不是蜀汉丞相诸葛亮又是谁?他竟然真的孤身一人来了!孟获的瞳孔猛地收缩,握着骨朵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这诸葛村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就不怕自己一骨朵把他砸成肉泥?
诸葛亮似乎完全没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杀意和惊愕。他脸上带着惯常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温和的笑意,就像来拜访一位久未见面的老友。他手里捧着一卷厚厚的羊皮卷,不疾不徐地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孟获丈余的地方停下。
“深夜叨扰大王,亮心中不安。”诸葛亮的声音清朗,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双手托着那卷羊皮,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然亮此来,非为征伐,只为请教一事。”
孟获喉头滚动,粗声问:“请教?请教什么?如何破我银坑洞的象阵?”他语气充满讥讽,但眼神却死死盯住诸葛亮手中的羊皮卷。
诸葛亮摇摇头,双手将那羊皮卷徐徐展开。“亮近日得了一幅南中地形图,反复研看,却觉其中多有谬误,心中难安。”他将展开的羊皮图完全呈现在孟获眼前,“大王生于斯长于斯,对此地山川地理了如指掌。亮斗胆,恳请大王不吝指正。”
孟获下意识地低头看去。羊皮卷上,墨线勾勒,山川河流清晰无比。紧接着,孟获的呼吸停滞了。那图上标注的,何止是大山大河?一条条细细的蓝色线条,分明是各洞赖以生存的溪流水源!更让他心惊的是,图上还画着几个小小的泉眼符号,旁边用小字标注着“温汤”——那正是几处连他手下心腹大将都未必全知道的隐秘温泉!这地图精细得可怕,详尽得离谱,简直就像是……就像是玩《三国杀》时,开了那张能洞察一切的“观星”牌,把整个南中大地看了个通透,毫无秘密可言!一股寒意顺着孟获的脊梁骨爬上来,比洞外的夜风还冷。这诸葛孔明,莫非真是神人?他这“观星”的本事,也太邪门了!
孟获死死盯着地图,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半晌说不出话来。诸葛亮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举着图卷,月光落在他清癯的脸上,显得格外从容。洞口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虫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获才像从一场大梦中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诸葛亮。他喉结滚动,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粗声道:“进洞说话!”说完,也不管诸葛亮,转身提着骨朵大步走回洞内,背影僵硬。
诸葛亮收起地图,步履从容地跟了进去。洞内,祝融已抱着孩子避到内室,火塘边只剩下两人。气氛依旧紧绷。
诸葛亮并未落座,目光却落在了洞内一角那块略显突兀的石碑上。那是孟获立下的“七擒碑”,记录着他七次被擒的“战绩”。他看着碑,又看向孟获,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大王可知,亮为何七擒七纵?”
孟获烦躁地一挥手:“少来这套!不就是想显摆你本事大,想让我心服口服吗?”他想起那些憋屈的战败,想起对方总能料敌先机,仿佛开了“观星”挂一般的布局,一股邪火又烧了起来。
“非也。”诸葛亮轻轻摇头,目光沉静如水,“大王勇猛刚烈,亮深知,若非大王真心归附,纵使强留,他日亦必生变。南中之乱,苦的是百姓。亮所求,非降服大王一人,而是南中永久的安宁。”
他一边说着,一边习惯性地轻摇起手中那柄标志性的白羽扇。羽毛在火光下微微颤动,泛着柔和的光泽。
突然!孟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豹子,毫无征兆地暴起!他一步跨到诸葛亮面前,蒲扇般的大手闪电般探出,竟一把将诸葛亮手中的羽扇夺了过来!诸葛亮似乎也未曾料到他有此一着,微微一怔。
“心服口服?老子服的不是你这些鬼蜮伎俩!”孟获几乎是咆哮着,双手握住那看似脆弱的竹制扇柄,猛地发力向下一拗!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洞中响起,格外刺耳。
扇柄应声而断。
然而下一秒,孟获的咆哮戛然而止。他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断裂的扇柄内部——那里并非实心,而是中空!借着跳跃的火光,可以清晰地看到,断裂的竹篾内侧,竟用细密的刀工刻着四个端端正正的汉字:
**汉 蛮 一 家**
那四个字刻得极深,墨迹早已沁入竹篾的肌理,显然不是临时所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孟获脸上的暴怒、不甘、屈辱瞬间凝固,然后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看看那断裂扇柄里的字,又猛地抬头看向诸葛亮。诸葛亮脸上并无意外,也无得意,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仿佛在说:“你看,我从未骗你。”
沉重的铁蒺藜骨朵“哐当”一声从孟获手中滑落,砸在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紧接着,这个倔强了一生、与汉廷对抗了半辈子的南蛮王,双膝一软,竟朝着诸葛亮的方向,缓缓地单膝跪了下去!
这一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也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壁垒。
就在他膝盖触地的那一刹那,腰间悬挂的一枚古旧铜铃,因为身体的剧烈动作,“叮当”一声脆响,竟从系带上脱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摔在一块凸起的岩石棱角上!
“啪!”
小小的铜铃瞬间碎裂成几瓣。
下一刻,孟获的目光被铃铛碎片中滚落出来的一颗东西牢牢吸住——那是一颗小指头大小的褐色丹丸,在火光的映照下,散发着一种熟悉的、淡淡的苦涩药香。
这气味……孟获的瞳孔骤然缩紧!他猛地伸手,颤抖着捡起那颗丹药,凑到鼻尖深深一嗅。
没错!就是它!
这正是当年在盘蛇谷,诸葛亮大军误入毒瘴之地,军士中毒哀嚎一片时,他孟获,趁乱偷偷藏下的那半颗解毒丹!他本想留着以防万一,或是研究破解,后来连自己都差点忘了,随手塞进了这随身多年的铜铃里……
此刻,这半颗丹药静静地躺在他布满老茧的手心,像一个无声的、迟到了太久的证明。证明着即使在最激烈的对抗中,在最深的戒备下,有些东西,比如对生命的敬畏,比如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不忍,早已悄然埋下。
他抬起头,再次望向眼前这位清瘦的汉相。诸葛亮的目光也落在那颗丹药上,眼神深邃,似乎早已洞悉一切。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孟获,轻轻点了点头。
火光跳跃,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洞壁上。铜鼓上的汉文刻痕在光影中若隐若现,那折断的羽扇躺在石地上,裂口处“汉蛮一家”的字样清晰可见。碎裂的铜铃旁,半颗解毒丹散发着微光。洞外,夜风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吹散了南中大地积年的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