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三年,成都的春天湿漉漉的,空气里拧得出水。武侯祠里那股子老木头和旧书卷的味儿,混着南边来的贡香,闷得人胸口发堵。孟获跪坐在诸葛亮神位前头,那身刘禅亲赐的蜀锦官服,硬得跟铁壳子似的,领口更是死死卡着他的脖颈子。他粗粝的手指头一下下捻着香炉里插着的粗贡香,心里头那股邪火,憋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终于耐不住了,他猛地一扯领口,“刺啦”一声脆响,两颗金纽子崩飞出去,骨碌碌滚进香炉灰里。“娘的,这劳什子!勒得老子气都喘不匀,还不如当年钻林子那会儿的藤甲舒坦!”
就在此时,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进祠堂,吹得案上几盏长明灯的火苗子疯狂乱窜。供桌中央,那张绘着神诸葛亮的卡牌竟幽幽泛起了青绿色的冷光,像坟地里飘荡的鬼火。
孟获心头一紧,豹眼圆睁,几乎是本能反应,反手就抽出了腰后别着的贴身骨刀。那刀身白惨惨的,带着股子野性未驯的凶气。他看也不看,手腕猛地一抖,骨刀如一道惨白的闪电,“夺”地一声狠狠钉在牌桌边沿——刀尖不偏不倚,正扎在一卷摊开的旧竹简上,那上头墨色淋漓,赫然写着“七擒七纵”四个大字!
“呸!”孟获盯着那刀尖下头的字迹,对着诸葛亮的牌位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铜锣般的嗓子在空旷的祠堂里嗡嗡回响,“老子当年那是顾全大局,让着那酸书生!真豁出命去拼,还指不定谁擒谁呢!当老子南中无人?”他吼声未落,祠堂里“噗噗噗”连声闷响,所有的烛火竟在同一瞬间齐齐熄灭!四周猛地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黑暗。
紧接着,一个仿佛从黄泉深处传来的、年轻而暴烈的吼声,撕裂了死寂:“再来一次!”
孟获浑身汗毛倒竖,攥紧了拳头。下一秒,祠堂幽暗的虚空里,竟无声无息地浮现出一队队模糊的影子。那些影子排着整齐的队列,步伐沉重地向前移动,身上覆盖着的,赫然是南中密林深处特有的藤甲!那粗糙坚韧的纹理,他闭着眼都能摸出来。这是……他当年叱咤南中的藤甲军!孟获心头剧震,眼眶一热,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抓住那虚幻的影子,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空寂。那些虚影沉默地列阵而过,最后消失在祠堂最深沉的黑暗里,只留下他沉重的呼吸在死寂中回荡,仿佛无声的控诉。
与此同时,武侯祠外不远处的“听风”茶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二楼雅座挤得满满当当,茶气氤氲。说书先生是个干瘦老头,山羊胡子一翘一翘,醒木“啪”地一声拍在案上,脆响压过了堂下的嗡嗡议论。
“话说那南蛮王孟获,归顺我大汉之后哇,”老头眯着眼,摇头晃脑,唾沫星子横飞,“那可真是洗心革面!他老人家把那把能劈山裂石的烈刃宝刀,嘿,您猜怎么着?愣是改头换面,打成了一把开荒垦地的犁头!”他比划着,仿佛那犁头就在眼前,“从此啊,一心扑在田垄上,带着他那些归化的部众,勤勤恳恳,为咱成都平原的粮仓添砖加瓦喽!这就叫‘放下屠刀,立地成圣贤’!”
堂下听众们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多是赞叹。一位老者捋着胡须点头:“化干戈为玉帛,善莫大焉,诸葛丞相教化之功啊……”
此刻,茶楼斜对过,一家挂着破旧酒旗的小酒肆里,气氛却截然不同。角落里,一个胡子拉碴、满面风霜的老卒,正把一碗浑浊的烈酒灌进喉咙。他醉眼朦胧地听着隔街茶楼隐约飘来的说书声,嘴角咧开一个极其不屑的弧度,露出满口黄牙。
“放……放他娘的屁!”老卒猛地将粗陶酒碗砸在油腻的桌子上,碗里的残酒溅起老高,惹得旁边几个酒客皱眉侧目。他舌头打着卷,声音含混却异常响亮,带着一股子战场上滚出来的蛮横,“勤恳?开荒?哈!咱孟获将军是什么人?那是南中的火!是烧不尽的野林子!”
旁边一个年轻酒保赶紧过来想扶他:“老哥,您醉了,少说两句……”
“醉?老子清醒得很!”老卒一把甩开酒保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虚空,仿佛要穿透墙壁看到那遥远的南中故地,“你们懂个卵!将军归汉是不假,可他老人家归的是心,不是那把火!”他猛地拍着自己干瘪的胸膛,砰砰作响,“他带着咱们剩下的老兄弟,钻了多少回火窟窿?熬了多少个日夜?把那藤甲……那藤甲!”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不是扔了!是……是加了料!加了一层又一层!将军说了,南中的藤,天生就不怕火!以前是没找到法子,如今……”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浑浊的眼睛里却猛地爆射出一种近乎狂热的亮光,手哆哆嗦嗦地从油腻的腰带里摸出一张磨得起了毛边的卡牌。那牌上画着一个咆哮的南蛮武将,周身缠绕着不息的火焰——正是三国杀里那张令人生畏的【南蛮入侵】。
“将军说了!”老卒用粗糙的手指头,狠狠戳着卡牌上那团燃烧的火焰图案,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劲,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砸在地上,“这火,不是拿来烧田开荒的!是拿来烧的!烧尽这天底下……所有的不公!烧穿那压死人的规矩!烧出咱南蛮子的一条活路来!”
酒肆里瞬间静得可怕,只有老卒粗重的喘息声。他死死攥着那张牌,指节捏得发白,牌面上那团永不熄灭的火焰纹样,在昏黄的油灯下,仿佛真的在幽幽燃烧。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牌上那团不熄的火焰纹样,浑浊的眼底像是映着当年南中群山熊熊燃烧的烈焰,嘴里反复咀嚼着那几个滚烫的字眼:“烧……烧尽……不公……” 那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一声沉浊的叹息,混着酒气,消散在酒肆浑浊的空气里。他不再言语,只是佝偻着背,用布满老茧的拇指一遍遍摩挲着卡牌边缘,仿佛触摸着一段滚烫未熄的过往,那粗糙的指尖之下,是深埋心底、永不妥协的蛮荒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