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始照料七星后,时间已经悄无声息地滑过了一周。
拉诺亚的这栋宅邸,对于崔辞忧和家里人来说,是归来后的温馨港湾,是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家。
但对于七星静香而言,这里似乎变成了一个精致的牢笼,一个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的避难所。
七星静香一整天都待在分配给她的房间里,大多数时间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那双曾经闪烁着智慧与探究光芒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疼的空洞。
她的状态,让崔辞忧不由得想起了前世网络上流行的两个词:家里蹲、尼特族。
每当推开她的房门,看到的总是一副相似的场景。
七星蜷缩在床上,或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精美雕像。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无法为她带来丝毫暖意。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周,崔辞忧心中不免有些佩服她。
他扪心自问,如果把自己丢在这个没有短视频、没有搞笑短剧、没有读不完的网络小说,更没有那些能让人沉浸其中、忘记时间的3A游戏或网游的幻想世界,然后让自己天天这样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恐怕不出三天就会被无聊和烦躁逼疯。
那时救援艾莉丝后,在伯雷拉特府邸休息的时候,也是这样……很无聊。
这个世界的娱乐活动贫乏得可怜,是古欧洲的世界,只是多了剑与魔法。
对于贵族而言,或许有宴会、有戏剧、有吟游诗人的诗歌,但对于一个见识过现代繁华世界的异世界来客,这些毫无吸引力。
对于一个一心只想回家的人来说,这些东西又有什么吸引力呢?
七星过去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那无穷无尽的魔法研究之中,研究本身就是她的“游戏”,是她的“小说”,是她的一切精。
她的精神寄托就是回家。
而现在,这个寄托崩塌了。
好在,最糟糕的时期似乎已经过去了。
刚被接回来的那两天,她甚至完全拒绝进食,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自我毁灭般的气息。
现在,在崔辞忧、希露菲、洛琪希、艾莉丝等人半强制的监督下,她虽然食量依旧小得可怜,像小猫啄食一样,但至少会乖乖地把食物吃下去。
只要催促一下,她也会走进浴室。
崔辞忧曾一度担心她会不会在浴缸里做出什么傻事,但好在每次她都只是安安静静地洗完,然后把自己裹在浴巾里走出来,身上带着水汽,眼神却依旧没有半点神采。
那种感觉,就好像紧绷到了极致的琴弦,在“啪”的一声中断裂后,就再也无法奏出任何乐章。
她身上那种属于现代知识女性的、活泼而自信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颓废感。
崔辞忧甚至产生了一种荒诞的联想:这就像一个被深爱的男友无情抛弃的女人,在经历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后,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先是变得放荡不羁,到处勾引男人,用伤害别人的方式来麻痹自己;然后又暴饮暴食,把自己吃成一个臃肿的胖子,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来彻底摧毁过去那个美好的自己,以此来报复那个男人,伤害他的心。
当然,七星并没有到那个地步,但那种内在精神的崩塌,却是如出一辙。
也正因为如此,崔辞忧格外警惕,绝对不能让她和某些特定的家伙见面,尤其是路克·诺托斯·格雷拉特。
那个金发帅哥,虽然平日里看起来彬彬有礼,但在对待女性的问题上,他的标准简单到令人发指:只要长得漂亮就行。什么种族、什么年龄、什么性格,这些外在条件在他眼中皆是浮云。如果,在此基础上,胸部能再大一些,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以路克那猎艳者般的敏锐嗅觉,和从不挑食的博爱精神,如果让他看到此刻虽然颓废但姿容依旧顶级的七星,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而处于这种精神状态下的七星,恐怕真的会有一种“随你便”的自暴自弃感。
崔辞忧可不想自己的努力白费,更不想看到七星受到二次伤害。
就这样,日子在一种沉闷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崔辞忧等人尽心尽力地在生活起居上为七星静香百般照顾,然而她依旧只是整天发呆,像一潭死水,激不起半点涟漪。
转折点,是在半个月后的一个寻常午后。
这一天,又到了午饭时间。
崔辞忧照例端着托盘,推开了七星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拉着一半,显得有些昏暗。
七星就坐在床沿,低着头,一头柔顺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颊。
“静香同学,吃饭了。”崔辞忧轻声喊道。
她没有任何反应。
崔辞忧叹了口气,走上前,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七星的肩膀,“别发呆了,饭菜要凉了。”
七星缓缓地抬起头,那张精致的脸上,是一种让人感到心悸的麻木。
她的眼神空洞无物,嘴唇微微张着,整个人就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一副半死不活的活死人模样。
就在崔辞忧思考着该如何劝说她时,门口传来一个极度不耐烦的声音。
“喂,你这家伙,到底要死不活到什么时候?”
艾莉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她双手抱胸,标志性的红色长发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与房间内的昏暗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的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烦躁与怒火,那双金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七星,仿佛要喷出火来。
崔辞忧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艾莉丝的耐心,一向是稀缺资源。
这半个月来,她虽然嘴上抱怨,但也一直默默地忍受着,配合着崔辞忧照顾七星。
但很显然,她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
果不其然,这位脾气暴躁的红发大小姐,在看到七星那副“我已经是个废人了,你们随意”的表情后,积累了半个月的怒火轰然爆发。
她大步流星地冲了过来,一把攥住了七星的衣领,动作粗暴地将她从床上拽了起来。
“给我差不多一点!不就是回不了家吗?哭哭啼啼,死气沉沉的给谁看啊!”
艾莉丝的咆哮声在房间里回荡。
这突如其来的暴力,让七星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她似乎被吓到了,又似乎是被激怒了。
兔子急了也要咬人,更何况七星骨子里并非是一个软弱的人。
长久以来积压的绝望、委屈、不甘,在这一刻被艾莉丝的暴力彻底点燃。
“你懂什么!”她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一巴掌朝艾莉丝的脸上挥去。
然而,她面对的是谁?
艾莉丝·伯雷亚斯·格雷拉特,剑神流剑王,一个在无数生死搏杀中磨炼出来的战斗天才。
即便她完全不使用斗气,单凭那千锤百炼的肉体强度和神经反射速度,也绝非一个来自和平地球的普通人可以比拟的。
总不至于,连一个家里蹲的地球少女都打不过吧。
艾莉丝甚至没有躲闪,只是眼神一冷,同样一巴掌扇了回去。
“啪!”
清脆的响声。
七星的巴掌还没碰到艾莉丝的脸,自己就被一股巨力扇得一个趔趄,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疼痛和屈辱让七星彻底失去了理智。
她像一只被惹毛的猫,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旁观的崔辞忧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有些想笑。
本应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单方面碾压,却诡异地演变成了一场极其原始、极其难看的女人间的互殴。
地球的普通人和异世界的剑王,竟然打得有来有回。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
你一巴掌,我一巴掌;你一拳,我一拳;你一脚,我一脚。
七星的攻击,对于艾莉丝来说,软弱得就像在按摩。她甚至懒得去格挡,任由那些拳脚落在自己身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却连让她的身体晃动一下都做不到。
而艾莉丝的每一次“还击”,都精准地控制着力道。
她没有用拳头,只是用手掌,每一次都结结实实地打在七星的身上、脸上。
她似乎是在享受这种单方面的殴打,又像是在用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将自己的怒火和情绪,灌注到对方的身体里。
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一场纯粹的暴力宣泄。
崔辞忧没有阻止。
他看出来了,艾莉丝虽然暴躁,但她有分寸。
而七星,她太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了。
用语言开导?崔辞忧自认没有那个本事。或许,这种最原始的疼痛,反而能将她从自我封闭的世界里给打出来。
这场滑稽而又惨烈的“战斗”持续了大概五分钟。
结果,毫无悬念。
七星完败,普通的地球人完败。
她瘫坐在地上,头发凌乱,衣服被扯得皱巴巴,一张俏脸鼻青脸肿,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中噙满了泪水。
反观艾莉丝,她只是站在那里,呼吸略微有些急促,脸颊因为兴奋和愤怒而微微泛红。硬要说受伤的话,大概就是手腕上被七星的指甲划出了一道微不足道的红印,顶多算是擦破点皮。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七星压抑的啜泣声。
艾莉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胸口起伏着,似乎气还没消。
崔辞忧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正准备上前打个圆场,却没想到,被揍得凄惨无比的七星,竟然先开口了。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但吐字却异常清晰,仿佛是将堵塞了许久的情感洪流,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缺口。
“魔法阵……用原本世界的物品来比喻……就是类似电路板那样的东西。”
她低着头,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地板上,声音却在继续。
“每一个符文,每一个线条,都像一个电子元件,一个节点……藉由把好几种固定模式的回路组合起来,就能达成某种特定的功能……召唤、转移,都是基于这个原理……”
艾莉丝和崔辞忧都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我花了那么多年……分析了无数古代文献,进行了成千上万次的推演和实验……终于,我构建出了一个理论上可以实现超长距离,甚至跨世界传送的宏大魔法阵……那个魔法阵,比我见过的任何召唤阵、转移阵都要复杂……它就像一个……一个无比精密的城市电路系统。”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绝望。
“然而……就是有一个点……只有一个点!无论我怎么做,都没有办法把回路串连起来!那个点,就像一个绝缘体,阻断了所有的可能性!不管我再怎么改变配线,再怎么优化设计,就是会有一个点,和另一个点,永远无法串连起来!”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虚空,仿佛在看着那个让她心碎的“电路板”。
“我试过……我试过硬将这两个点接通!用蛮力,用高能量冲击!但结果呢?结果就是这样一来,又会有别的地方出问题!就像短路一样,这里通了,那里就烧掉了!整个魔法阵的能量流,会瞬间崩溃!”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科研人员面对无法逾越的技术壁垒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崔辞忧几乎能想象出她独自一人,在无数个日夜里,对着那张巨大的魔法阵图纸,反复计算、修改,最终却一次又一次失败的场景。
“为了要接通那一个该死的、无法串连起来的回路,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扩大整个魔法阵的规模……原本只需要一半以下的尺寸,现在变得臃肿不堪。我为了填补一个不良影响,而组织了上百个其他的补偿回路,结果……结果却还是残留了那一个有问题的魔法阵,像一个无法治愈的癌症,嘲笑着我的一切努力!”
她说到这里,情绪再次激动起来,用手背狠狠地擦着眼泪。
“明明……明明乍看之下,它已经那么完美了!没有任何破绽!能量流动顺畅,符文结构稳定……可偏偏,偏偏只有那一个部位,那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部位,无法串连起来!”
她低下头,声音充满了自嘲和悲凉。
“我已经……把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从物理层面,从魔力构造层面……结论只有一个……”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
“就物理上来说……已经行不通了。”
“所以,表示我也回不了家了。”
这最后一句话,仿佛抽干了她全身所有的力气。她说完,身体软了下来,整个人像一滩烂泥,瘫在地上。那个她耗尽了心血构建起来的希望,那个她一点点东拼西凑,搭建起来的,宛如纸糊的魔法阵,终究是在现实面前,被一阵风吹得支离破碎。
崔辞忧心中一声叹息。
他现在完全明白了。
七星的绝望,并非源于一时的失败,而是源于理论上的穷尽。她已经努力过了,不是那种“我尽力了”的自我安慰,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榨干了自己所有的知识、智慧和精力。
那个魔法阵,乍看之下,甚至让人觉得只要再稍微努力一下,只要再多一点点运气,就可以把那无法串连起来的回路接通。
然而,七星比谁都清楚,那是不可能的。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法则层面的天堑。强行接通,只会导致其他地方出现新的断路,陷入一个永无止境的死循环。
“已经……无计可施了……”
七星这样说完,挣扎着爬起来,把自己整个身子都趴卧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仿佛要将自己与这个令她绝望的世界彻底隔离开来。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死寂。
艾莉丝看着床上那个颤抖的被团,撇了撇嘴。她似乎完全没有被七星那悲伤的自白所感染,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那种简单直接的烦躁。
她走到床边,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
“没有办法了,那就再想就行了。”
她的声音很大,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意味。
“召唤魔术不行,就尝试转移魔术;再不行,就把召唤和转移一块用,不就行了?”
艾莉丝的这番话,简单粗暴到了极点,却也充满了她个人风格的“智慧”。在她看来,一条路走不通,换条路就是了,哪来那么多复杂的烦恼。
然而,这番话落在刚刚倾诉完内心痛苦的七星耳中,却无异于一种极致的嘲讽和侮辱。
她猛地从被子里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对着艾莉丝怒吼道:
“我和你不一样!你这个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的笨蛋红毛猴子!”
这是将自己多年的心血和智慧,被一个头脑简单的“肌肉笨蛋”用如此轻描淡写的方式否定后,所能做出的最激烈的反击。
“你说什么?”
艾莉丝的眼神瞬间变得危险起来。“红毛猴子”这个称呼,显然触动了她的某根神经。
七星毫不畏惧地瞪着她,似乎还想再骂几句。
然而,这一次,艾莉丝没有再给她机会。
艾莉丝一听,想都没想,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七星下意识地抬手格挡,但她的手腕在半空中,就被一只更有力的手轻而易举地抓住了。艾莉丝的手像一把铁钳,牢牢地锁住了她的手腕,让她动弹不得。
这一次,艾莉丝的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绝对的、压倒性的力量展示。
“你真以为,你一个连斗气都没有的家伙,能和我打?”
艾莉丝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轻蔑。她缓缓地将七星的手臂压了下去,整个过程,七星拼尽全力挣扎,却无法撼动分毫。
直到此刻,七星才真正、清晰地体会到,她们之间那如同天堑般的巨大差距。之前那场所谓的“互殴”,不过是对方在陪她玩一场发泄的游戏而已。
七星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和委屈。她放弃了挣扎,带着哭腔问道:“那你干嘛打我?”
艾莉丝松开她的手,理直气壮地回答:
“因为我不高兴。不,应该是生气了。”
她顿了顿,金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七星,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说着‘不行’、‘不行’、‘什么都不行’、‘就这样算了’的家伙!”
她的话语中,蕴含着一种奇特的力量,让崔辞忧都为之一振。那是属于艾莉丝的,最纯粹、最直接的价值观。
“啪!”
艾莉丝反手又是一巴掌,不过这次力道很轻,更像是一种强调。
这一巴掌,把七星彻底打懵了。她捂着脸,茫然地看着艾莉丝:“这……这又是为什么?”
艾莉丝叉着腰,眉头紧锁,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给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
“太生气了,打一巴掌不够。”
“……”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七星似乎被艾莉丝这套神逻辑给彻底整不会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终,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从头到尾都在旁边看戏的崔辞忧。
“崔辞忧!你就这么看着她打我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控诉。
崔辞忧摸了摸鼻子,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缓步走上前,分别看了看鼻青脸肿的七星和气鼓鼓的艾莉丝,然后悠悠地开口说道:
“我看你们两个,感情挺好的嘛。”
他这话一出,七星和艾莉丝都愣住了。
崔辞忧没理会她们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这样吧,艾莉丝以后要是有小孩了,七星,你就当他干妈吧。”
这句话,仿佛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谁和她\/这家伙感情好啊!”
两个声音,两种声线,却异口同声地,带着同样极致的嫌弃和愤怒,同时响彻了整个房间。
喊完之后,两人又互相怒视了一眼,仿佛对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侮辱。
看着这一幕,崔辞忧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真好。
那潭死水,终于被搅动了。虽然是以一种极其激烈和古怪的方式。
但至少,不再是一片死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