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爷扶着椅子把手,紧绷着脸默不作声,然而冷汗却已打湿重衣。
随从不知情,只当他是被听来的故事气到了。
要知道,故事里的那位大老爷,分明就是照着他家老爷写的。
但随从也只是猜到了故事中大老爷的原型人物是他家老爷,却不知道故事中的故事,也都是真实地发生在他家老爷身上的。
只不过这些都是韩老爷的秘密,世人并不知情,哪怕是他这个深得信任的心腹随从。
随从表情阴狠道:“这个故事,最初就是在有间食铺先开始讲起的,而陆行川的未婚妻,就是有间食铺的股东之一。依小的看,这个故事,肯定就是那陆行川写的!”
这些读书人,最是擅长这些笔杆子杀人的把戏。
随从提议道:“老爷,要不咱们从外面雇个杀手,将那姓陆的小子……”
他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人命贵重。
但有些人的人命却也很穷。
比如像陆行川这样的穷学生,杀就杀了,谁还能为他主持公道?是他那每日为一日三餐奔波忙碌的穷爹娘,还是他那小有薄产的未婚妻子?
随从觉得不管是前者,又或者是后者,可能性都不大。
因为依靠他们这些普通人的力量,想要抓住一个杀手,并不现实。
结果随从的话音还没落地,韩老爷忽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瞪了随从一眼,喝道:“愚蠢!”
买凶杀人这个情节,故事中都已经出现了。
他若真雇人去杀姓陆的小子,那岂不是正好告诉世人,他就是故事中那个纵容女儿行凶作恶的大老爷?
他是有多么愚蠢,才会这么想不开的对号入座!
小地方出来的人,果然愚不可及!
韩老爷望着一脸愚蠢相的随从,忍住嫌恶,警告他道:“世人喜欢听故事,那就让他们去听好了,跟我们不相干,且不可轻举妄动!”
他打算按兵不动,将一切交给时间去冲淡。
他一直相信,时间是抹平一切的最好良药。
只要他不受故事影响,不恼羞成怒,不对号入座,故事中的那个大老爷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想成大事者,一定得沉得住气。
而此时,有间食铺这边,沉不住气的是赵宝珠。
眼见故事都传遍了淮水县城的大街小巷,甚至都开始往乡下蔓延,而韩老爷那边,就跟聋子听不见似的,竟然一点儿动作都没有。
她忍不住着急起来。
“我还以为那姓韩的老东西多勇呢,没想到也是个听到点儿动静,就吓得缩起脖子不敢动弹的乌龟!”
一开始,他们传播故事的目的,是为了切断韩老爷有可能针对他们而施展开的暗算。
但是赵四郎从宁州回来了,告诉他们斩草要除根。
对付韩老爷这样的人,就得一棍子打死。
不然等他缓过劲儿来,就会对他们展开更加凶猛的反扑。
所以,他们现在就盼着韩老爷听了故事后恼羞成怒,再暗戳戳地对他们做出点什么,他们好趁着故事的热度,直接撕开韩老爷脸上的面皮。
结果韩老爷吓破了胆,把脑袋缩进龟壳里面不敢动弹了。
一想到黑暗中潜伏着一条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咬他们一口的毒蛇,赵宝珠就觉得坐立不安,拳头发痒,有力气没处使。
陆行川将一颗剥好皮的葡萄喂进她口中,笑着安抚她:“别急嘛,是坏人,总有引颈受戮的一天的。”
拿井水冰镇过的葡萄,甜滋滋的,清凉又可口。
再看看一脸淡定温和的小娇夫,赵宝珠心头的焦躁不安淡了些,扭头看向外面。
“我四哥和四嫂,他们都出去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回来啊?”
吃过早饭后两人就出去了。
结果现在都快到午饭的点了,两人还没回来。
“行川,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拜托他们干嘛去了?”
陆行川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着说道:“你不是都听见了吗,我就是拜托四哥四嫂,去县衙里帮我打听一些事情,看看咱们这淮水县城,有没有什么厉害的大人物到访。”
赵四郎以前在县衙做事。
县衙里面还有个跟他交情不错的熟人张阿武。
陆行川解释道:“我编写的那个故事,只能暂时将韩老爷摁住,但是正如四哥说的那样,斩草还得除根,韩老爷不倒,留着,将来早晚是个隐患。”
他看向外面,眼神眯起来,眼底闪过寒芒。
“为官者,手里面多多少少都有点不干净的事情。这位韩老爷当年在京城时的官职不小,按理说,一场弹劾,不至于就逼得他主动辞官。”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觉得韩老爷这么做死,十有八九是壮士断腕之举。”
“什么叫壮士断腕之举?”
赵宝珠眨巴着双大眼睛,狐疑地问道。
她肚子里的那点可怜墨水,还不足以支撑她理解这则典故的引用。
陆行川丝毫没觉得她笨,更没觉得她无知,反而还觉得她这茫然的小模样十分可爱。
——不懂就问,而不是不懂装懂,他家珠珠就是这么一个勤学好问的好姑娘!
“据说,有位猎户,进山打猎,但是不小心被毒蛇咬伤了手腕。”
“那种毒蛇的毒性很强,若是不能及时得到救治,必死无疑。”
“而从山里,到城里的医馆,哪怕是打马飞奔,最快也得两个时辰。”
“于是那猎户,便拔出猎刀,毫不犹豫地砍断了被毒蛇咬伤的手腕,以免毒性扩散全身。”
“这样,他虽然失去了半截胳膊和一只手掌,但是却保住了性命。”
“后来,世人就喜欢用这个典故,鞭策人做事要有当机立断的气魄。”
赵宝珠听懂了,若有所思道:“你是说,韩老爷当年主动辞官,是因为手里面沾染了太多不干净的事情,怕被人翻出来,所以他便主动辞去官身,免得被人拔出萝卜带出泥,查到他手里面的那些脏事?”
“没错。”陆行川满脸宠溺地望着赵宝珠。
——还得是他家珠珠啊,就是聪明,一点就通!
“我是想,县衙里面经常要接待各地方的官员,保不齐就有京城那边过来的人,咱们想办法,让这些人知道韩老爷的事情,好好查一查。”
韩家太庞大了。
不管是赵家,还是他,在韩家面前,都跟蚂蚁一样渺小。
他们需要一个强而有力,能够直接碾压韩家的外援。
同一时间,淮水县县衙。
张阿武拍着赵四郎的肩膀,哈哈笑道:“几个月时间不见,你小子,是不是又长个子啦?”
事实上,赵四郎并没有长个头。
他这个年纪,差不多已经停止发育了,长个子是不可能再长了,涨体重还有可能。
况且赵四郎现在的个头也不低,哪怕是放到食物丰盛,不缺营养的后世,那也是妥妥的大高个。
沈玉楼心想。
只不过,自从跛了一只脚后,张阿武的脊背就一日比一日的弯。
现在看起来,他已经隐隐有了驼背的迹象,所以才会觉得赵四郎又长个子了。
沈玉楼和赵四郎都瞧出了这点,两人心中都有些不好受。
尤其是赵四郎。
毕竟两人之间有着同生死共患难过的交情。
而且,他能去宁州,这个机会,也是张阿武帮他争取到的。
“张大哥,要不,你也跟着我一块儿去宁州吧,宁州那里名医多,说不定能让你的身子骨好起来。”
自从那次剿匪受伤后,张阿武的身体便大不如前。
偏偏淮水县城的大夫们又找不出毛病来。
这也是张阿武逐渐消瘦,连脊背都不如往日挺直的原因。
闻言,张阿武哈哈笑道:“我又没病,瞧什么大夫。”
主要是,他的妻儿和父母都在淮水县城,他没办法抛下一家老小不管。
不过说到名医,张阿武摸着光溜溜的脑门道:“今日一大早,县令大人接待了一位贵客,是从京城那边过来的,据说是大理寺那边的一个官员,受皇命微服私访,彻查各种案件。”
闻言,沈玉楼和赵四郎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动。
京城里来的贵客,还是负责查案子的,这不正是眼下他们要找的人吗?
张阿武可不知道这些,继续往下说。
“那贵客身边,带了位大夫,年纪轻轻,医术却甚是了得,一眼就瞧出了我身上的毛病,说我这是身体中缺少了……那什么东西,还给我开了套食谱,让我以后一日三餐都按照食谱吃,用心料理,半年之后便能恢复过来。”
张阿武说完,从怀里摸出一页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显摆似的给二人看。
“你们瞧,这就是那年轻大夫给我开的食谱。”
沈玉楼伸手接过看了看。
她并不懂医术。
但她知道何为药膳。
那年轻大夫给张阿武开的食谱中,有不少是调理身体的中药材。
所以,与其说是食谱,不如说是药膳方子更为准确。
她将药膳方子小心折叠好,鼓励张阿武:“张大哥,这套食谱开的极好,你以后就严格按照食谱饮食,咱们争取早日恢复过来!”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张阿武将方子揣回怀中,对沈玉楼道,“说起来,我还件事要麻烦你呢。”
沈玉楼忙道:“张大哥,您说。”
张阿武便道:“京城里来的那位贵人,口味上面有些刁钻,你看,你能不能亲自下厨,帮那位贵客,做一桌饭菜啊?”
这是县令大人交代给他的差事。
往常遇到这样的差事,首先人必定是李有福。
可李有福不是去了宁州么,所以他便想到了李有福的徒弟,沈玉楼。
李有福道:“只做一顿饭就够了,那位贵客行程比较匆忙,明日便要动身前往下一个县城。”
——明天就走啊,那他们更得抓紧了!
沈玉楼立马说道:“一顿饭而已,包在我身上了!对了,我是来县衙这边做呢,还是请那位贵客移步,去酒楼里用餐?”
说完,她紧张地望着张阿武,生怕张阿武让她直接来县衙为贵客准备饭菜。
要知道,县衙里面可没有说书先生。
好在张阿武很快便抹消了她心中的这份担忧。
“县衙厨房的烟囱子堵住了,正在找人疏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通好,就在福楼酒楼吃吧,你们那里的食材也齐全一些。”
在本地最有名的酒楼,招待从京城来的贵客,不算有失礼数。
张阿武一锤定音。
沈玉楼闻言大喜,恨不能当场给张阿武发一张好人牌!
从县衙出来后,沈玉楼和赵四郎二人兵分两路,一个去小饭馆,一个则直奔福来酒楼。
福来酒楼啊!
要说哪里的说书先生好,那自然是他们福来酒楼的说书先生最厉害啦!
最主要的是,福来酒楼是他们自己的地盘,方便她做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