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推开办公室的门时,阿米娅正站在窗边出神。罗德岛庞大的钢铁舰体在窗外缓缓移动,投下不断变幻的光影。一份薄薄的纸质文件被她无意识地捏在指间,纸张边缘起了细微的褶皱。门轴的轻响惊动了她,她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敛去的恍惚,像从某个深远的思绪里被突然拉回。
“博士,”她迎上来几步,将那份文件递出,指尖带着一点窗边沾染的微凉,“你看这个……娜塔莉娅·罗斯托娃的调岗申请,从后勤到前线。”她的目光落在纸页上那个乌萨斯名字上,仿佛那墨迹有重量。
“她在后勤做得很好,大家都这么说……可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羽毛拂过心尖,“博士,能帮我去看看她吗?不用太刻意,就当……午饭后散散步?”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博士,盛着一种无声的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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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的金属地面反射着顶灯冷白的光,博士的脚步声带着空旷的回响。没走出多远,一个身影就带着风堵在了前面。凛冬像棵不服水土的小白桦,硬邦邦地杵在那儿,作战服的带子勒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她下巴微扬,对着看起来在“闲逛”的博士发出一声不满的冷哼。
“喂!工作多得堆成山了吧?还有空在这儿晃荡?你也是‘闲逛部’的?”她语气冲得很,眼神却像只警惕又不安的小兽,随时准备亮出爪子,又像是在急切地寻求某种确认。
沉稳的脚步声及时介入,如同磐石定住了湍急的溪流。临光的身影出现在凛冬身后,带着库兰塔骑士特有的沉静。“凛冬,我说过,出发前不要随便走动。”她的声音不高,却自有分量。随即转向博士,微微颔首:“午安,博士。”她轻轻拍了下凛冬紧绷的肩,“好了,该出发了。”
凛冬撇了撇嘴,临走前还不忘丢下一句:“哼,总有一天我也要当队长对你发号施令!”她目光扫过博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还有你,博士,等着瞧吧!”
临光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回应道:“志气不错。但是想超过博士……”她顿了顿,留下一个温和却极具分量的评价,“等你赢得了全力以赴的我再说吧。”
临光出发前,回答了博士一些关于凛冬的询问,话语精准如刀:“不服管教,目无尊长……迷茫太重,外露的凶狠不过是壳。”然而最后那句“其实我挺喜欢她,她有种纯粹的正直”,却像冷铁上悄然掠过的一抹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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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永远是罗德岛舰内最富生气的心脏地带。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食物的浓香,鼎沸的人声几乎要掀翻天花板。博士刚踏进门,几乎被攒动的人头淹没。
“咦?是博士。”一个稚嫩的声音从一侧传来——古米。但是博士转了个圈“好像”没看到她。
直到那个带着点委屈的清脆声音努力拔高:“难道是古米太矮了吗!博士!喂——看得到古米吗?”
博士转头一个“震惊”,“欧!你在这,小可爱。”
喧闹的人群中,娇小的古米正踮着脚,洁白的厨师围裙衬得她脸颊更加红扑扑的,像颗熟透的苹果。
“博士来食堂吃饭吗?我这几天没有什么任务,正在给厨房帮忙呢。”
她像只不知疲倦的小蜜蜂,一边灵巧地接过调香师递来的香料罐子,声音脆亮:“谢谢调香师姐姐!”一边又被厨房里角峰大叔洪亮的召唤吸引:“古米,有空来帮把手!”
“来了!”她应着,小手稳稳接过了角峰递来的沉重面锅,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韧劲,在热气腾腾的灶台间穿梭飞舞,满足着干员们对“古米料理”的热切呼唤。
调香师安静地站在稍远的热气边缘,看着古米忙碌的身影,温和的眼神里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当博士轻声问起古米曾说过的梦话,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柔如风:“这是个需要我为她保守的秘密……博士,请放心,她需要的不是安慰,她需要的只是时间。”那份秘而不宣的忧虑,最终融化在对古米此刻蓬勃活力的欣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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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靠窗一张安静的餐桌旁,真理独自坐着,面前的餐盘摆放得如同经过尺规测量。她小口吃着,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关于米饭硬度和汤汁甜度的精密演算。见到博士走近,她礼貌地点头:“博士,您好。”
当博士问起娜塔莉娅的下落,真理握着汤匙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古米的消息显然已在她心中投下石子。“您找她?古米提到过她想上前线……我想,她大概在训练场,为申请做准备吧。”语气平静,却悄然点破了某种心照不宣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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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场的空气被阳光烤得灼热,弥漫着尘土与汗水蒸腾的气息。还未靠近,一个清亮带着笑意的声音就穿透过来:“娜塔莉娅,你的准头好差哦!”
烈夏像一头精力旺盛的幼豹,身姿矫健地腾挪闪避。她的对手,娜塔莉娅,正竭力操控着一件对她而言显然过于沉重的、样式古旧的铳械——那金属的冷光,烙印着切尔诺伯格无法磨灭的印记。每一次笨拙地抬起、瞄准、扣动扳机,都让她纤细的手臂微微颤抖,额发被汗水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大口喘息着,汗珠沿着下巴尖悬垂欲滴。
“谁让你非要用这么大的家伙的。这是你在切尔诺伯格里找到的东西吧,扔掉换把更趁手的怎么样?”
“呼呼……这叫纪念,罗莎琳!”娜塔莉娅喘息着回应烈夏让她换掉武器的提议,执拗地再次端起那沉重的金属造物,哪怕脚步已有些虚浮踉跄。
“烈夏!叫我烈夏干员啦!”烈夏笑着纠正,但看到同伴摇晃的身形,语气软了下来,“喂,早露干员,你步子都飘了,歇会儿吧?”
“我还能……”娜塔莉娅的话被一声短促的惊呼打断,沉重的铳械几乎脱手。
一个严厉的声音如同鞭子般劈开空气:“你的耐力还不行,娜塔莉娅。”杜宾教官抱着手臂站在场边,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少女每一次勉力的坚持。“离能战斗还差得远!”她的批评毫不留情。娜塔莉娅深深吸气,汗水顺着睫毛滑落:“嘶……呼……对不起,杜宾教官,我会加油的。”
杜宾的目光在她汗湿而倔强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稍缓:“但你的意志力……比我想的强很多。不错。”她示意娜塔莉娅休息,转头对烈夏说:“你也去做些基础训练。”随即,她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场边的博士。
“博士,午休时间该好好休息,”杜宾走近,语气是一贯的直率,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松动,“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不等博士回应,她了然地点点头,“阿米娅让你来的吧?为了凛冬那小团体里最后一个也想申请上前线的姑娘。”她微微叹了口气,目光投向场中,娜塔莉娅正不顾格瑞斯教官温和的劝阻,再次摇摇晃晃地试图端起那柄沉重的“纪念品”。“没人乐意看到这样的年轻人上战场,博士。”杜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有时我觉得,让她们上去,是我的失职……可我能做的,只是让她们学会战斗,学会保护自己,在未来少受些伤。”她的目光追随着娜塔莉娅踉跄却固执的身影,像在凝视一个必须被淬炼、又令人隐隐作痛的现实。“好好想想,博士,”她最后说,目光转回,带着沉甸甸的托付,“你能为她们做到什么?”
回到办公室时,阿米娅已站在窗边等待。午后的光线柔和地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那份调岗申请静静躺在桌面上。无需博士详细描述所见,阿米娅的目光仿佛已穿透了舰船的钢铁壁垒,落在了训练场上那个汗流浃背的身影上。
“博士,”她轻声开口,声音像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你知道我的能力……我能感觉到一些东西。”她微微合眼,似乎在捕捉那些无形无质的情感丝线。“在凛冬她们身上……某些对我们来说极其普通、平常的瞬间,我却能感觉到一种……庞大的东西。”她寻找着词语,眉头轻蹙,“不是悲伤,不是愤怒,不是绝望……更像是一种……无助。”
她转过身,面对着博士,眼神清澈而带着超越年龄的清醒与一丝无力。“像有一堵无形的墙,博士。平时看不见摸不着,可当她们想往前迈一步时,它就在那里,把人挡在原地。”她拿起桌上那份申请,指尖抚过娜塔莉娅的名字。“我们没办法贸然去推倒别人的心墙,‘我理解你’……”她唇角弯起一个苦涩又了然的弧度,“有时候,这句话本身,就是最深的傲慢。”
她回想起自己当初几乎要强行否决凛冬她们申请的决定。“把她们圈起来保护,在我们看来是好的,也许结果也是安全的……但那样,就永远碰不到墙里面的东西了。”她拿起笔,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最终落下。沙沙的书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像一片羽毛落在雪地上。
签完字,阿米娅抬起头,望向窗外。罗德岛庞大的钢铁身躯正碾过荒芜的大地,朝着天际线处灰蒙蒙的天空驶去。“希望有一天,”她的声音很轻,像一句祈祷,又像一句沉甸甸的承诺,“罗德岛能成为她们愿意停靠、愿意……称之为家的地方。”
那堵无形的墙依旧竖立在看不见的地方。但在这艘移动的钢铁之岛上,在食堂蒸腾的烟火气里,在训练场扬起的尘土中,在历史书页翻动的微响间,有人点起了一盏灯。灯光不强,却足够温暖,安静地映照着那冰冷的墙面,等待着——这无声的守候本身,便是穿越高墙最温柔的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