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膛里的火苗舔舐着木柴,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暖黄的光晕在达丽雅不安绞动的手指上跳跃。
“洛班,”她的声音像被窗外寒风削薄了,“烟草店的伊万说,最近连桑坦利勋爵家的妮娜都被打发回来了……街上,街上那些传言……”她没说完,目光黏在结了霜花的玻璃上,仿佛能穿透冰晶,看到报道里描述的流血与混乱。
洛班放下擦到一半的警徽,金属冷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他走到妻子身后,宽厚的手掌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覆上她微凉的肩头。
“记者们总爱把芝麻说成西瓜,亲爱的,你知道的。”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像磐石压住摇曳的烛火,“军警在城里,军队就在城外扎着营,天塌不下来。”他转过她的身体,望进她忧虑的眼底,“我发过誓的,达丽雅,这个家,还有这座城,都由我们来守。”他嘴角牵起一点笑,带着点不合时宜的狡黠,“等雪化了,泥巴路干了,送冬节……就我们俩,偷偷去跳舞?我烤饼,你带蜜酒,像我们年轻时候那样?”
达丽雅紧绷的肩膀终于微微松弛,一丝笑意爬上眼角:“都这把年纪了还不老实……卓娅呢?让她听见笑话你。”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少女裹挟着室外的寒气进来。
“爸爸要去值夜了?”卓娅的声音清脆。洛班笑着揉乱女儿的头发,拿起警帽扣在头上,帽檐下的目光坚定而温暖:“嗯,爸爸准备走了。卓娅如果将来真的想跟爸爸一样?那可辛苦得很呐!嘿嘿。”
他最后看了一眼炉火边相依的妻女,门在他身后合拢,将一室暖意与承诺关在里面。炉火的噼啪声里,达丽雅轻声对女儿说:“来,跟爸爸说再见。”那句“再见”,轻飘飘地悬在温暖的空气里,无人知晓它将成为日后无数个寒夜里无法送达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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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水泥地硌着膝盖,寒意刺骨。卓娅把自己更深地蜷缩进废弃储物柜的阴影里,屏住呼吸。沉重的脚步声和含混的交谈声由远及近,像鼓槌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刚从通风管道爬出,围墙近在咫尺,却被这队意外出现的整合运动堵在了半途。
“……梅菲斯特那疯子,真会自愿接手这烫手山芋?贵族崽子都关彼得海姆去了,他想干什么?”一个沙哑的男声充满疑虑。
“鬼知道!那小怪物就是个——”另一个激动的声音立刻拔高,被粗暴地打断。
“闭嘴!你想把楼里的小崽子们都嚎醒吗?”是那个沙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管好你的嘴!别忘了,只要还挂着整合的名头,‘同胞’就不能互相残杀!哪怕……”他顿了顿,声音压抑着某种情绪,“……哪怕他这次干的根本不像人事!杀人放火,我们成了什么?暴徒?”
角落里传来一声嗤笑,冰冷得像铁片刮过:“哈!暴徒?问问那些被我们从家里拖出来的人,问问那些躺在废墟底下的!在这城里人眼里,我们早就是了!分什么彼此?”
气氛陡然凝滞。脚步声停在了柜子前方不远处。卓娅的心跳在死寂中擂鼓般巨响,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杀人?彼得海姆?这些词像冰锥刺入脑海。父亲的脸在混乱中一闪而过。
新的脚步声加入,一个略显疲惫的女声响起:“罗莲娜报到。外围交接好了。”
沙哑声音的队长似乎松了口气,迅速下达指令:“好。大尉接了急令,主力三十分钟后转移。这烂摊子,还有那群学生崽子,交给你了。记住,别伤他们,这是死命令!还有,盯紧那些拿钱办事的萨卡兹。”
“死命令?”叫罗莲娜的女人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刻薄,“要是小崽子们不老实,用源石技艺反抗呢?吓唬吓唬总行吧?方法有的是……”
“罗莲娜!”队长警告。
“行行行,知道了。”罗莲娜懒洋洋地应道。
另一个声音插进来,透着深深的迷茫:“说得好听……这城要是真完了,我们还能去哪?”
短暂的沉默后,罗莲娜的声音像淬了冰:“我们?我们本就无处可去。”
“不!”队长低吼,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们能去任何地方!总有一天……”
那迷茫的声音讥讽地打断:“‘总有一天’?哈!”
就在这争吵的间隙,卓娅捕捉到一丝松懈的气息。机会!她像离弦的箭,猛地从柜后窜出,用尽全身力气扑向不远处的围墙豁口。脚下一块松动的砖石被她带倒,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嗯?”罗莲娜警觉的声音。
“什么声音?”队长立刻追问。
……
“……风吧。你听错了。”罗莲娜的声音异常平静。
卓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回头,手脚并用地翻过断墙,重重摔在外面的雪地上。冰冷的雪沫呛进口鼻,她不敢停留,连滚爬爬地冲进弥漫着焦糊味的街道。身后,似乎传来队长将信将疑的嘟囔和队伍远去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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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走她的?”士兵的声音带着愤怒。
“是又怎样?”罗莲娜的声音毫无波澜,“她想逃出去,我成全她。外面……呵,可比这里‘精彩’多了。”
“你他*的——!”
“我恨这座城市,恨这里所有人。”罗莲娜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怨毒,“让她出去,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这片土地是怎么被撕碎的!这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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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大眼睛看到的,是人间地狱。卓娅踉跄在曾是熟悉街巷的废墟迷宫里。家呢?记忆里飘着烤饼香气的街角面包房,只剩扭曲的钢架和冒着青烟的焦炭;和同学追逐嬉笑过的石板路,被碎石和破碎的家具堵塞;窗户空洞地张着,像被挖去眼珠的脸。寒风卷着灰烬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了焦油与铁锈的甜腥气味,灌满她的鼻腔。远处,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将低垂的铅灰色天幕映成狰狞的橘红。哭喊声、咒骂声、以及整合运动标志性的、带着狂热的呼号声,如同鬼魅的交响,无处不在。
左耳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见声音,左手小指传来钻心的疼,大概是翻墙时折断了。腹部也在一抽一抽地绞痛。卓娅咬着牙,辨认着方向,朝着记忆中家的位置挪动。“爸爸……妈妈……” 这个念头是唯一支撑她的火苗。
临近中城区,恐慌如瘟疫般爆发。人群像没头的苍蝇般奔逃、推搡。
“快跑啊!怪物来了!”
“孩子!我的孩子还在里面!”
“滚开!别挡路!”
卓娅被人流裹挟着,差点摔倒。她扶住一个跌倒在雪泥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却被孩子惊恐地推开:“放开我!不要!”混乱中,不知谁撞在她受伤的左臂上,痛得她眼前发黑。
“退后!都退后!前面封锁了!”嘶哑的吼声穿透嘈杂。是警察!几个穿着熟悉藏青色制服的身影正奋力组成人墙,阻挡涌向危险区域的人群。领头的中年警官,额角带着新鲜的血痕,目光扫过人群,猛地定格在卓娅脸上。
“卓娅?!”瓦列里大叔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你怎么在这里?学校不是被……”
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卓娅挤到他身边,声音因急切而颤抖:“瓦列里大叔!外面……我家里……” 她的话哽在喉咙里,因为瓦列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眼神里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沉重的悲伤。空气仿佛凝固了。
“……你家那一片,”瓦列里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最早被……袭击的地方之一。”他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避开卓娅瞬间变得空洞的眼神,“我们……优先疏散更危险的区域……等救援队赶到你家街区时……”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火太大了,高温……融掉了一切……达丽雅她……”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沉重地摇了摇头,那未言明的结局像冰水浇灭了卓娅眼中最后一点光。“抱歉,孩子……我们来迟了。”
世界骤然失声。父亲温暖的话语在耳边轰然回响:
“没什么好担忧的。”
“这个家,还有我们的城市,都会由我们来守护……”
守护?家呢?妈妈呢?炉火的温暖,蜜酒的香气,送冬节的约定……都在瓦列里沉重的话语中碎裂成齑粉,被寒风卷走。卓娅死死咬住嘴唇,尝到更浓烈的血腥,硬生生将喉咙里的呜咽和眼眶里的灼热逼退。不能哭。还不能哭。
瓦列里看着眼前瞬间褪去所有稚气、只剩下苍白和某种可怕坚毅的少女,心痛如绞:“军队联系不上……光靠我们顶不住了。卓娅,跟我走,去避难!”
“爸爸呢?”卓娅的声音异常平静,像结冰的湖面。
“他……去了彼得海姆中学。那边学生关押点有异动,整合在撤离,情况不明……他主动去的。”瓦列里抹了把脸,疲惫不堪,“人手……实在抽不出来……”
卓娅抬起头,冰封的湖面下是汹涌的暗流:“我去。”
“胡闹!”瓦列里低吼,“那是前线!你一个学生能做什么?!”
“我熟悉他们的巡逻规律!我知道彼得海姆的布局!我能从学校一路躲到这里!”卓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你们抽不出人,帮手怎么都不嫌多!让我去接应爸爸!”
“卓娅!这不是演习!这不是你该……”
“那我该做什么?!”少女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带着压抑不住的绝望嘶哑,“躲起来……等着听下一个坏消息吗?!”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灼痛了瓦列里的心。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瓦列里看着少女眼中那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混合着巨大悲痛和决绝的火焰,最终,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他摸索着,从内袋掏出一个沾着污迹的小型通讯装置,塞进卓娅冰冷的手里。
“拿着……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军队……把彼得海姆的情况报上去……”他的声音嘶哑,“我拦不住你……但你要记住,你不是警察!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他哽住,用力拍了拍卓娅的肩膀,“……活着回来!一定!”
“谢谢……”卓娅握紧那冰冷的金属块,指节泛白。那句“我一定会……”卡在喉咙里,最终没有出口。瓦列里眼中深沉的痛楚和无奈告诉她,此刻任何保证都苍白如纸。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位父字辈警官脸上深刻的忧虑与无能为力,转身,决然地汇入废墟的阴影,向着那座名为彼得海姆的、可能藏着父亲也可能藏着更可怕未知的牢笼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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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海姆中学的围墙在弥漫着烟尘的暮色中显现,死寂得令人心悸。卓娅伏在断墙后,像一只精疲力竭却高度警觉的幼兽。整合运动的巡逻稀疏得反常,这不寻常的安静本身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勒得她喘不过气。凭着记忆和对危险的直觉,她避开开阔地,沿着建筑阴影潜行。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越来越清晰——是蛋白质烧焦的恶臭混杂着浓重的血腥。
当她终于从一个破损的窗口翻入一栋侧楼,眼前的景象让她的血液瞬间冻结。
地狱。只有这个词能形容。
曾经窗明几净的走廊,此刻是人间屠场。焦黑的墙壁上溅射着深褐色的污迹,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烬和散落的、难以辨认的织物碎片——那是校服的残骸。更令人肝胆俱裂的,是那些横七竖八倒卧在灰烬与血泊中的躯体。他们那么年轻,穿着同样的校服,此刻却以各种扭曲的、触目惊心的姿态静止了。有利刃穿透胸膛的,有头颅被钝器砸得变形的,有在狭窄空间被活活踩踏致死的……燃烧的痕迹随处可见,但这绝非唯一的死因。惨烈、混乱,透着一股原始的、令人发指的疯狂。这绝不是整合运动那种有组织的杀戮,更像是……一场发生在囚笼内部的、彻底的崩溃与自相残杀。
卓娅的胃部剧烈抽搐,她强迫自己移动视线,在尸骸与狼藉中搜寻。突然,她的目光死死钉在走廊尽头,靠近一扇被炸飞的门框旁。
一个穿着警服的背影,面朝下,倒在一片格外深重的焦黑之中。那身熟悉的藏青色制服,肩章上象征警衔的徽记……不久前,这身制服的主人还在家中笨拙地挑选着便服,带着点羞涩对妻子说:“这可是我们的约会……”
时间在那一刻碎裂、倒流、凝固。
“等天气暖和,泥巴路干了……”
“我烤饼,你带蜜酒……”
“卓娅,将来真想跟爸爸一样?”
那个关于温暖春日、关于蜜酒与欢笑的约定,那个关于守护与职责的梦想,连同父亲宽厚的背影,一同破碎在这片被寒冬与烈火彻底吞噬的冻土之上。
“……爸……爸?”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卓娅剧烈颤抖的唇间逸出。没有回应。只有死寂,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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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岛后勤部的灯光是恒定的、毫无感情的冷白色。苦艾平静地将签好字的表格递进窗口,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新记录卡。冰凉的卡片边缘硌着掌心。
“好了,手续完成。”工作人员公式化的声音。
“谢谢。”苦艾的声音同样平静无波。胃里传来熟悉的空虚感,她下意识地盘算着该去给饭卡充值了。转身的瞬间,一阵久违的、属于少女的清脆笑声像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毫无预兆地撞入耳中。
“——然后博士‘啪’地一下!硬币就变没啦!像魔法一样!嘿,我这样学得像不像?”古米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脸颊兴奋得通红。
早露站在一旁,掩唇轻笑:“下次烈夏也一起来玩吧?”
“才不要!”烈夏抱着胳膊,一脸嫌弃,嘴角却微微上翘。
“来嘛来嘛!博士超厉害的!”古米不依不饶地扑过去摇晃烈夏的手臂。
“古米,公共场合,注意音量。”真理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
凛冬哼了一声,挑衅地看向烈夏:“怕了?”
“哈?!谁怕谁啊!比就比!”
那笑声,那活力,那身……彼得海姆中学的冬季制服!
深蓝的底色,银灰的滚边,左胸口袋上方绣着的、小小的彼得海姆盾形校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刺穿了苦艾用麻木和日常精心构筑的冰层。
时间骤然坍塌。
眼前鲜活明亮的少女身影,与记忆中彼得海姆走廊里那些倒在血泊与灰烬中、穿着同样制服的年轻躯体,瞬间重叠。父亲焦黑背影带来的、那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死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至,将她瞬间淹没。她僵在原地,手中那张崭新的、象征“一切照常”的记录卡,“啪嗒”一声,轻飘飘地掉落在冰冷光滑的金属地板上。食堂的喧嚣、少女的嬉闹、后勤部机械的运转声……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心脏在空寂的冰原上疯狂擂动的巨响。那个被承诺过的春天,终究被永远冻结在了切尔诺伯格的血色寒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