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的天,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上午还晴空万里,阳光热烈得仿佛要榨干最后一滴属于夏末的暑气,到了下午三四点钟,浓密的乌云便毫无征兆地从天际线涌起,迅速吞噬了整片天空。低沉的雷声在云层深处隐隐滚动,酝酿着一场蓄势待发的风暴。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林雪萍正站在讲台前,进行每周例行的生物重点巩固课。她穿着简单的浅米色针织开衫和浅蓝色及膝半身裙,乌黑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发丝俏皮地垂在白皙的颈侧。粉笔在她手中行云流水,黑板上逐渐铺满关于“人类遗传病”的遗传图谱和伴性遗传分析图。
“所以,血友病这种伴x隐性遗传病,为什么男性的发病率会远远高于女性?”林雪萍转过身,清澈的目光扫过台下。讲课时,她是绝对的林老师,声线平稳,逻辑清晰,那份在图书馆角落面对江明华时的柔软仿佛被刻意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业而温和的引导气场。
然而,当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掠过教室中后排靠窗的那个位置时,心跳还是会不受控制地加快一拍——江韵华正托着下巴,看似专注地盯着黑板,目光却好像有点飘忽。作为教师,她能敏感地捕捉到学生是真的在思考还是仅仅是在假装专注。显然,此刻江小少爷的心思并不在黑板的遗传图谱上。
他会想什么呢?林雪萍不动声色地想着,指尖轻轻捻了捻粉笔。是和那个叫许清瑶的女生有关吗?自从上次在图书馆看见他异常投入地和许清瑶一起布置校庆海报,江韵华身上那股懒散劲儿似乎收敛了不少。
“老师,因为男性只有一个x染色体,只要携带了致病基因就会发病;而女性有两个x染色体,成为隐性纯合子才会发病!”班长洪亮的声音拉回了林雪萍的思绪。
“很好。”林雪萍赞许地点点头,将目光从江韵华身上彻底收回,继续讲解,“因此,在概率计算上……”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沉重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一道刺眼的白光撕裂天幕,紧接着“喀嚓”一声巨响,仿佛在头顶炸开,整个教室都被震得微微发颤。随即,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狠狠砸在窗玻璃上,密集得如同千万面鼓点同时擂响。
“哇!”教室里一片小小的骚动,学生们纷纷扭头看向窗外。骤然的黑暗和喧嚣的雨声打断了课堂的平静。
林雪萍停下板书,转身看着窗外瓢泼的雨幕。雨水在窗玻璃上肆意流淌,模糊了外面的世界。看来这场雨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她低头看了眼腕表,离放学还有二十多分钟。
“大家都回到座位上,”林雪萍的声音提了提,盖过雨声,“我们继续把这个问题讲完。”
窗外狂风骤雨,雷声轰鸣,窗内明亮的灯光下,年轻的女教师依旧从容不迫地勾勒着生命的密码,只有粉笔划过黑板的声音伴随着雨点的敲击,构成一种奇异的协奏。
? 下课铃在倾盆大雨的背景音中显得有些微弱。学生们一边快速收拾书包,一边抱怨着这突如其来的暴雨。
“完了完了,我没带伞!” “这可怎么回家啊!”
“谁带伞了求蹭!” 教室里充斥着各种关于雨伞的哀嚎和讨论。
林雪萍整理好自己的教案和笔记本电脑,也微微蹙起了眉。她早上出门时阳光正好,自然没考虑带伞。
江明华今天在实习,是一家他最近刚通过面试的、颇有名气的游戏公司,负责程序测试。他发信息说可能会加班,不用等。想到这里,林雪萍心里反而有点庆幸,至少不用担心他冒这么大的雨来回奔波。
她正准备看看学校的爱心伞借伞点是否还有剩余,或者打电话叫个车,视线却在无意中扫向教室后门时,猛然顿住。
刚刚放学的学生群正涌向门口,高大挺拔的江明华,赫然撑着一把深蓝色的大伞,就站在教室走廊的尽头,雨水打湿了他肩头一大片衣料,额前的黑发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正焦急地伸长脖子在人群中搜寻,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最终精准地、带着不容错认的急切和温柔,牢牢锁定了讲台上的她。
他怎么来了?不是说加班吗?林雪萍的心瞬间被什么东西击中,又酸又软,像泡在温水里,暖意迅速蔓延开来。所有的烦恼仿佛都被那视线驱散了。她没有丝毫犹豫,加快脚步,朝着那个在雨幕中为她伫立的身影走去。
“你怎么……”林雪萍刚走近,话还未说完,江明华已经大步跨前一步,迅速将伞向她这边倾斜过来,巨大的伞面几乎立刻为她隔绝了所有的风雨侵袭,冰冷的雨水瞬间被挡在外面,空气里弥漫开他身上特有的、干净清爽的味道,混杂着一丝雨水的凉意。
“项目进度临时调整,提前结束了。一看下这么大雨,你肯定没带伞,赶紧打车过来了。”江明华语速很快,低头仔细看着她的脸和身上的衣物,确定她没有淋湿才松了口气。他自己大半个身子瞬间暴露在了伞外,雨水立刻浸透了他外侧的衬衫和外套肩膀。
“你……”林雪萍立刻察觉到了,连忙伸手想将他拉近些,手腕却被他温热干燥的大手自然地握住。
“我没事,男的淋点雨怕什么。快走吧,这边冷。”江明华毫不在意地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掌心传来的力量感和温度让林雪萍心跳陡然失序。在校园里,在这样的人群环境中,尤其还是在刚刚结束了她自己课程的教室门口不远处,这样明目张胆的牵手……让她瞬间感到一阵羞涩,如同微小的电流窜过脊背,脸颊开始微微发烫。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四周——不少学生都注意到了他们,带着惊讶、好奇甚至一丝揶揄的眼神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其中,刚刚收拾好书包走到门口的江韵华也看见了这一幕,脚步明显顿住,脸上写满了愕然和难以置信,似乎很难把他那平日里“兄友弟恭”的老哥和眼前这个紧握着年轻女老师的手、神色紧张的家伙对上号。
林雪萍甚至能感觉到江韵华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停留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她几乎想立刻把手抽回来,但江明华握得恰到好处——既让她无法轻易挣脱,又不会弄痛她。
“走了。”江明华仿佛完全没注意到弟弟的目光,或者说直接无视了。他侧过身,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替林雪萍挡住了更多从侧面袭来的雨丝,同时也巧妙地隔开了大部分投向她的视线。然后就这么坚定而自然地牵着她,踏入了茫茫的水帘之中。
冰冷坚硬的水泥地瞬间变成了一条湍急的小河,雨水无情地冲击着脚踝。深蓝的大伞下,空间一下子变得异常狭小而私密。风声、雨声、雷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林雪萍被江明华牢牢护在伞的内侧,鼻端充斥着他身上清新的气息以及被雨水打湿后衣物散发出的淡淡味道。隔着薄薄的衣衫,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手臂传递过来的体温,还有他走路时身体微微的晃动节奏。每一次无意的轻碰,肩膀,手肘,都能引起细微的酥麻感。
“冷吗?”走出教学楼,进入雨势更加开阔的空地,风也大了许多。江明华低头询问,温热的气息拂过林雪萍的前额。
“不冷。”林雪萍轻轻摇头,声音在雨水的哗啦声中显得又轻又软。被他这样密不透风地护着,心里鼓胀着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被珍视的暖意。
“嗯,那就好。手这么凉。”江明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握着她的那只手微微调整了一下,指腹在她微凉的手背上极其自然地轻轻摩挲了两下,试图给予她一点温度,动作轻柔得带着明显的安抚意味。
那指腹的粗糙感和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让林雪萍的心猛地一缩,指尖下意识地在他掌心蜷了一下,随即又立刻放松,任由那温暖包裹着自己。一种无形的、暧昧而亲密的涟漪在两人相贴的掌心中无声荡漾开。雨水隔绝了世界,伞下自成天地,只有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江韵华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廊檐下,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老哥撑着伞,小心翼翼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半搂半抱地揽着新来的、漂亮得过分的林老师,亲密无间地消失在迷蒙的雨雾中。那护在老师肩头和腰后的动作,那低头说话时专注又温柔的眼神……
“我去……” 江韵华喃喃自语,下巴都快掉到脚面上了,“江明华……你小子……真行啊!” 之前隐隐约约的感觉此刻被眼前这一幕炸得粉碎。他再迟钝也明白了,那根本不是什么“请教题目”或者“送个伞”那么简单!原来林雪萍就是让老哥最近魂不守舍、脾气变得格外“好”的源头!
一种既惊讶又复杂还混杂着那么一点点不服气的情绪涌上心头。他下意识环顾四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许清瑶呢?这么大的雨,她……有伞吗?
想到许清瑶,刚才那点惊讶迅速被另一种焦灼取代。他记得许清瑶作为生物课代表,似乎被留在实验室帮老师整理器材晚点出来。他立刻摸出手机,想发条信息问问,屏幕却忽然跳出来一条来自“老哥”的未读信息:
「[图片]」
「[定位]」
「这附近新开的馆子,避雨顺便解决晚饭?」
图片是一家看起来氛围不错的港式茶餐厅内景。江韵华刚想吐槽这不合时宜的秀恩爱行为,紧接着又一条信息蹦出来:
「帮你问了,许清瑶刚从实验室出来,在教学楼北门口,没伞。速去。」
「伞在门卫张大爷那儿,报我名字拿。」
江韵华捏着手机,看着最后那条信息,足足愣了三秒。胸腔里那点微妙的别扭感瞬间消弭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又被这混蛋算得死死的”的恼怒和……一丝丝被关照了的、微妙的暖意。
他低骂了一声“靠”,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顾不上想太多,他拔腿就朝门卫室的方向冲去。
? 餐厅靠窗的卡座里,隔绝了窗外的狂风骤雨。暖黄的灯光柔和地洒下,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和热茶的暖意。窗外依旧大雨如注,整个世界仿佛被笼罩在一个巨大的灰色水幕中。
桌子上摆着几样精致的中式小点心和冒着热气的丝袜奶茶。江明华将菜单推给林雪萍:“看看还想吃什么?或者喝点热的暖暖。”
林雪萍摇摇头,把菜单又推回去:“够了,刚下课还不饿。”她端起温热的丝袜奶茶抿了一口,浓郁的红茶香混合着香醇的奶味滑入喉咙,暖流瞬间从胃里扩散开,抚平了刚才雨中行走的些许凉意和紧张。她的目光落在江明华被雨水打湿了大半的肩膀和外套上,微微拧眉:“你衣服都湿了。”
“没事,回去烘干一下就好。”江明华不甚在意地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里面穿的是一件深灰色的t恤,勾勒出年轻有力的身体线条,湿漉漉的布料贴在身上,勾勒出紧实的轮廓。他也端起奶茶喝了一口,目光落在林雪萍身上,带着一丝倦意下的关切。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是江韵华发来的一个翻白眼的表情符号。他唇角弯了弯,知道这小子已经拿到伞了,便把手机搁到一边。
两人一时无言,雨声敲打着落地窗,沙沙作响,营造出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江明华靠在椅背上,微微后仰,闭着眼捏了捏眉心,实习工作带来的疲惫和刚才冒雨赶来的紧绷感一起涌了上来。
看着他眉宇间流露出的淡淡倦色,林雪萍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惜。她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语言的安慰在这种真实的疲惫面前显得有些苍白。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拿起桌上服务员刚送来的温热毛巾,轻轻碰了碰江明华搁在桌上的右手手背,声音很轻:“用这个,擦擦手臂上的雨水。”
江明华猛地睁开眼。那只微凉、柔软的手正覆盖在他手背上,隔着温热的湿毛巾,肌肤相触的地方仿佛接通了细微的电流。他瞬间挺直了背,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林雪萍在他炽热的目光下,手像被烫到一般想缩回,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她的本意只是递个毛巾,关心一下他淋湿的手臂。但接触的瞬间,那皮肤的温热触感和他瞬间爆发的强烈存在感让她心头剧震,做老师的沉稳荡然无存,只剩下小女生的慌乱。她强作镇定地想解释:“我……我是说毛巾……”
江明华没有说话。在她要缩回手的瞬间,他手腕一翻,快得像一道影子,一把便扣住了她递毛巾的那只手腕。动作坚决却又不失温柔。他的手很大,掌心带着灼人的温度和刚才雨中奔走时留下的微潮,将林雪萍纤细的手腕完全包裹住。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刚才还存在的雨声、餐厅里低低的人语、餐具碰撞的轻响,都瞬间远去、模糊。两人的目光在咫尺之间交着、缠绕。他掌心的温度、力道,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林雪萍的每一寸感知神经,血液似乎都冲向了被他握住的手腕和脸颊。她屏住了呼吸,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在耳膜里咚咚作响,震得她几乎听不清外界的声音。
他的眼神深邃如潭,里面翻涌着她看得懂又不敢完全深究的、浓得化不开的情愫。林雪萍几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能呆呆地、被动地沉浸在这突然圈起的小小空间里,被他掌心滚烫的温度炙烤着,完全动弹不得。手腕上的力道并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保护意味,像一道无形的锚,让她慌乱无措的心,在这一刻奇异地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海湾。
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几秒钟?还是更久?餐厅里服务员推着餐车走过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另一端传来。
江明华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依旧灼热地锁住她,但扣在她手腕上的拇指,却在她腕骨内侧那寸最为敏感的肌肤上,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缓慢地摩挲了两下。那细微的动作,带着安抚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依恋,电流般的酥麻感瞬间传遍林雪萍的全身,让她腿都有些发软。
终于,他像是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缓缓松开了手指的力道。温热的毛巾被林雪萍无意识地攥紧在手心,边缘渗出细微的水迹。
江明华拿起那块被她攥得有些温热的湿毛巾,低沉的声音像被这雨泡过,带着一点沙哑:“毛巾给我就好。”他没有立刻擦手臂,而是用那双深邃依旧的眼看着她,眼里带着一丝没有褪尽的笑意和了然,“刚才,吓到你了?”
林雪萍猛地回过神,心脏还在激烈地跳着。她飞快地摇摇头,又觉得不对,最终只是低下头,看着桌面上自己指尖因为紧张而不自觉蜷缩又放松的影子,耳朵烫得厉害,声音细弱蚊蝇:“没……没有。毛巾……擦一下吧。”
窗外,雨声缠绵依旧。室内的空气,却已然不同。方才那短暂的触碰和炽热胶着的对视,在桌下悄然遗留下一片久久不散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微温,无声地诉说着远超过毛巾擦拭功能的情愫。
江明华看着她微红的耳尖和低垂的长睫毛,心头那片被工作和雨水带来的疲惫感被一种无与伦比的柔软和满足取代。他拿起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臂上的水渍,动作间,带着一种慵懒的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