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蜿蜒的山路,发出持续不断的嗡鸣。窗外,皖南的初秋如同一幅正在缓缓展开的青绿长卷。层峦叠嶂的山峰被薄薄的晨雾缠绕着,若隐若现,山体呈现出深深浅浅的绿色。白色的桑塔纳如同一个小小的甲虫,在这磅礴的山水画卷里小心翼翼地穿行。越往上,空气越是清冽,带着松针和湿润泥土的独特气息。
陈小川靠在后座车窗边,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窗外流动的景色无法真正进入他的眼底。他的灵魂仿佛还困在那个惨白灯光笼罩的客厅里,困在档案袋黑白照片上那片深色的污迹里。父亲最后的面容在脑海中模糊地闪回,与小玲怨恨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而沉重的阴霾。车内的气氛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陆远山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的每一个弯道。余小麦坐在副驾驶,身体微微侧向车窗,眼神空茫地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山崖。
车子最终没有驶向余家村的方向,而是在距离县城更远、靠近黄山景区入口处的一家不起眼的国营老宾馆停了下来。宾馆是典型的徽派风格,整体粉墙黛瓦,但显然有些年头了。**最醒目的是那一大片粉刷得极其白皙的墙壁**,在初秋的阳光下白得有些晃眼,映衬着深灰色的瓦檐和略显陈旧的木窗棂,形成一种既干净又带着岁月沉淀感的矛盾景象。院子里停着几辆外地牌照的车。
“今晚住这。”陆远山熄了火,语气不容置喙。他拉开车门,警惕地扫视了一圈四周环境。“余家村暂时不能回。”他没有解释更多,但话里的分量很重。陈小川明白,父亲车祸的疑云,小玲的失控,还有他那份特殊研究所工作的敏感性,都让这个看似平静的小县城暗藏着他无法理解的波澜,甚至危险。
陈小川沉默地跟着下车,接过陆远山递过来的简单行李。走进宾馆大厅,一股潮湿混合着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走廊的墙壁同样粉刷得雪白,** 只是有些地方已经泛起了细微的黄色水渍或裂纹。房间在三楼,狭窄而陈旧,两张单人床,**墙壁也保持着那种近乎刺眼的白皙**,只是靠近墙角踢脚线的地方,能看到细微的污渍和剥落的痕迹。窗外能看到远处黄山山脉连绵起伏的模糊轮廓。
“收拾一下,早点休息。明天上山。”陆远山放下自己的小包,简短地吩咐道。他没有多余的话,仿佛这趟旅程只是一次普通的出游安排。余小麦默默地帮儿子铺好床单,动作有些迟缓。
陈小川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那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沉神秘的山影。父亲陈大柱,那个他记忆中总是带着点距离、脾气有些急躁的男人,他的生命之火就在这附近的一条冰冷公路上熄灭了。而他,作为儿子,竟在整整一年后才得知真相,甚至无法回到父亲生活过的村庄去凭吊。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无处宣泄的悲怆紧紧攫住了他。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房间里那片过分的、带着陈旧气息的白,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无声地笼罩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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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依旧是那辆白色桑塔纳,载着三人驶向黄山深处。缆车爬升,脚下深谷幽邃,嶙峋的怪石如同凝固的巨浪扑面而来。陈小川紧紧抓住冰冷的扶手,父亲坠落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胃里一阵翻滚。
“小川?不舒服?” 余小麦担忧的声音传来。
陈小川只是摇摇头,紧咬着牙关,脸色苍白。
登上始信峰顶的观景台,视野瞬间被无垠地打开。脚下万丈深渊,云海翻腾,巨大的花岗岩峰林刺破云层,直指湛蓝苍穹。劲风呼啸着从深渊中卷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猛烈地撕扯着衣襟和头发。游客们挤在栏杆边兴奋地拍照,惊叹声此起彼伏。
陈小川独自站在人群稍远一点、靠近“仙人指路”巨石边缘的地方,背对着喧嚣。他面向着浩瀚无垠的云海和峥嵘的群峰,身体在凛冽的山风中微微摇晃。那壮阔的自然奇景,此刻在他眼中却充满了残酷的隐喻——生命的渺小,死亡的冰冷,以及那无法弥补的、巨大的缺失。
陆远山站在他侧后方几步远的地方,沉默地注视着儿子的背影,像一座沉默的山岩。余小麦则紧紧挨着栏杆,担忧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陈小川。
一阵更猛烈的山风毫无预兆地咆哮着卷过观景台!风里裹挟着冰冷的湿气和碎石粒,狠狠地撞在陈小川身上。他本就虚浮的脚步一个趔趄,身体猛地向前晃去,脚下松动的碎石哗啦啦滚落深渊!
“小川!” 余小麦惊恐的尖叫划破风声。
电光石火之间,一只铁钳般的手猛地从斜后方伸来,死死地抓住了陈小川后腰的衣服!一股巨大的、沉稳的力量将他硬生生地拽了回来!陈小川惊魂未定地踉跄着站稳,后背重重地撞进陆远山坚实宽阔的胸膛。
陆远山的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力道大得惊人。几秒钟后,那只手才缓缓松开。陈小川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具身体传来的、同样急促的、压抑的喘息。
“站后面点!” 陆远山的声音嘶哑,带着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这生死一线间的拉扯,这坚实的依靠与冰冷的死亡记忆形成的强烈对比,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陈小川苦苦支撑的堤坝。积蓄了整整一天一夜、甚至更久的所有情绪——那迟到的、被蒙蔽的丧父之痛,那无处寄托的哀思,那对生命脆弱无常的巨大恐惧和茫然——如同被压抑了万年的熔岩,在这一刻,在黄山之巅这天地之间最壮阔也最无情的见证下,轰然爆发!
他不再压抑,不再顾忌。他猛地挣脱开陆远山可能存在的扶持,向前踉跄一步,面朝着那翻腾的云海,那巍峨的群峰,那吞噬了父亲的无常命运,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积压在胸腔里所有的悲恸和思念,化作一声穿透云霄、撕裂心肺的呐喊:
“爸——!!!”
这一声,不再是对陆远山的质问,而是最原始、最纯粹的呼唤。是儿子对父亲迟来的告别,是血脉相连却阴阳永隔的绝望嘶吼,是灵魂深处对那失去的、再也无法触及的依靠的深切哀鸣。
“爸!爸啊——!!!” 声音在群峰间回荡,带着泣血的颤抖,被呼啸的山风卷向更远的深谷。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他哭得浑身剧烈地颤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仿佛要将灵魂都哭出来。他对着虚空,对着群山,对着那未知的所在,一遍遍地呼喊:
“爸!你在哪儿啊——!”
“爸!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了——!”
“爸——!!!你听见了吗——!!!”
那哭声,悲怆得令人心碎。周围的游客被这震撼的悲声惊动,纷纷投来惊愕、同情的目光。快门声停止了,惊叹声消失了,只有山风依旧在呼啸,仿佛天地也在回应着这渺小人类最沉重的哀伤。
陆远山僵立在原地,看着那个对着虚空痛哭呼喊、仿佛要掏空自己全部生命的背影。他紧抿着嘴唇,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刀锋一样冷硬,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沉重得如同他们脚下翻腾的云海。
余小麦早已泣不成声,她踉跄着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儿子颤抖的身体,将自己的脸埋在儿子背上,和他一起痛哭失声。她的哭声压抑而破碎,充满了母亲无法保护孩子免受这种巨大痛苦的深深无力。
陈小川的呼喊和哭声在山巅凛冽的风中久久回荡,穿透云层,刺向苍穹。那是对父亲最深切的怀念,是迟来的丧钟,是在这天地奇观前,一个儿子向逝去的父亲,献上的最痛彻心扉的祭奠。陆远山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守护着这场悲痛仪式的雕像,他的沉默里,似乎也承载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