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王炽一手握住王月生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在上面轻轻拍打着。“虽然你主动退让,基本不参与族中大事的决策,但是,能看懂爷爷的隐忧的,第二辈第三辈人中只有你。能看懂你的未雨绸缪和大才的,整个王家,不客气地说,也只有爷爷。这次你提前近一年就布局,用很小的代价,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把王家排到了那位的眼前,除了你大伯,别人都看不懂。他懂就好了,说明我没看错人。你告诉爷爷,这次咱家能得到什么好处?”
“起步三代一品”,王月生信心十足地说。没办法,后世历史上,没有自己的暗箱操作和天外飞仙的手法,王炽都得到了这个荣誉。
老爷子听了,不禁动容,“啊?这可是盛宣怀都拿不到的恩典啊!孙儿,你真有把握?”
“爷爷”,王月生也不用叔爷的称呼了,“起步,您听见了吗?那只是起步”。
“那岂非我家至少可以富贵三代?”王炽一脸渴望地看着他。
王月生顿了一下,摇摇头,“爷爷,我之前说过,咱们恰逢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句话不是白说的。中国人把以农立国这事玩了几千年,彻彻底底的了,再玩不出花样了。只能像我说的那样,低水平重复循环了。以商立国,西班牙人和荷兰人玩了几百年,也走到头了。现在只有英吉利、德意志、美利坚这样沉下心来搞工业的,才是正途”。
“爷爷不太懂,但爷爷相信你。因为无论是过去的那些小事,还是这次提前一年预判大乱、让皇帝皇太后一行都按你的布局自投罗网”,老爷子说到这里,还是压低了声音,且四处看了一圈,才又低声道,“不管你是真的会鬼谷神算能未卜先知,还是有后眼能看到未来,爷爷这次都信服你了。你大伯恐怕比爷爷还甚。只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工业化,朝廷搞了那么多年,世道还是纷乱,国力也没上升,以前是打不过英吉利法兰西,前几年更是连小日本都打不过了。李鸿章、张之洞两位干的就是你说的工业化吧,我看也悬。所以,你觉得咱们王家能用一己之力,在这穷山恶水、蛮夷遍地、列强环伺的云南搞起来?”
“爷爷,照朝廷那样搞,是搞不起来的。让中国的豪门大族搞,能搞出工厂,但搞不成工业化。这里的道理,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家中我就跟您一个人说,我确实会卜算天下大势,我要做的也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而已。这里面极为凶险,所以这些年我也不愿在外人看来跟家族牵涉太深。但您放心,就算造反,也肯定是可以成功的,不会牵连九族”。
王炽欣慰地看了看这个侄孙。他太了解这个孩子了,几乎不与官府和世家大族交往,在家里,除了对自己和长子私下里说些心里话,对族中其他人也从来不说深入的话,更不去牵扯各房之间的是是非非。这次真的证明了这小子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而且又直言不会造反遗祸全族,那还怕什么。能够预知祸福,趋利避害谁不会啊?有这个大本事,别的哪怕一无是处,也足够家里把他高高地供起来。
“爷爷是被当年李中堂和盛宣怀对胡雪岩赶尽杀绝的做法吓坏了呀”,王炽犹心有余悸道。王月生知道那件事,对于整个中国的商界打击有多大。
胡雪岩是有名的“红顶商人”,船政、钱庄、当铺、草药、生丝、机器、乃至外资贷款,多种产业无不经营得风生水起。盛宣怀是上海交大、天津大学和张裕葡萄酒的创办者,旗下轮船、矿山、电报、铁路、纺织等产业无数。胡雪岩与盛宣怀的初次见面时,胡雪岩已经财大气粗,而盛宣怀则还是李鸿章麾下不起眼的小幕僚。然而,这两位商界精英却因分属不同的权力阵营,加上对金钱的极度渴望,最终成为了不共戴天的对手。
胡雪岩投靠左宗棠为代表的湘军系,以军费垫付为杠杆,通过钱庄放贷、生丝垄断牟利,,很快成为晚清首富。而盛宣怀依靠李鸿章的淮军系,主导洋务运动(电报、铁路、轮船招商局)。1878年左宗棠西征新疆时,胡雪岩垫资军饷,但盛宣怀通过李鸿章截留各省协饷,导致阜康钱庄现金流紧张。同时,盛宣怀向清廷举报胡雪岩“虚报运费”,引发朝廷对胡的财务审查。
当时,胡雪岩囤积生丝试图垄断出口,盛宣怀联合沪上买办抛售生丝,压低价格,迫使胡雪岩贱卖囤货,亏损约600万两。盛宣怀还买通欧洲商人,绕过胡雪岩直接采购印度生丝,釜底抽薪。1883年法越战争爆发,左宗棠被调往东南抗法,胡雪岩失去政治庇护。盛宣怀策动债权人集中提款,同时散布“阜康钱庄亏空”谣言,引发挤兑潮。半月内,阜康全国分号相继倒闭。
李鸿章授意言官弹劾胡雪岩“贪墨军饷”,清廷抄没其家产,胡雪岩于1885年破产忧死。
盛宣怀这种为了个人和小团体的利益,不惜与外国势力勾结对付中国的商业对手,还利用行政手段开展不正当竞争,比如利用自己掌握下的国家电报网对商业对手进行监听,以及最后赶尽杀绝的做法,真真的突破了当时中国商人之间对于官商勾结、内外勾结的道德底线,形成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风。
从左李二人手下第一商业操盘手的互攻行为,更是可以看出湘军与淮军之间剑拔弩张、势不两立的内幕。外国列强,包括日本人,见微知着。日本人更是在其后不到10年的时间里,待自己的海军实力刚刚可以对抗大清,便毫不犹豫地开展了甲午战争。战争的结果证明,外国列强判断的,中国已是一盘散沙,完全是正确的。
王炽当时作为商业实力略逊胡、盛,政治靠山更是远不如此二人的中国前四的商业巨子(另一位是乔致庸),对于这种没有底线、杀人诛心的做法非常不以为然,但也无可奈何,终日担心自己成为盛宣怀代表的官僚资本的下一个蚕食目标。
出国之前,王月生私下跟王炽多次分析,安慰老人家。但当时王月生并未显露出什么经天纬地之才,而且是嘴上无毛的年龄,并不为王炽所信。只不过王月生可以提供大量来路不明却适销对路的商品给自家商号,赚取了大量的利润;且王月生除了自家老爹草创的那个药房被他接收后改成宝芝林,并且悄然稳步发展,其他的精力和财力都用于创办那个老营,一心要做海外市场和国内工业化的样子,并不对家族传统的钱庄和商号有任何觊觎之心,所以老爷子认为起码王月生的很多判断是中立、持中之意。
只有自己本着投入不大、风险很小、收益却可能无穷的想法,相信了王月生对于庚子之变的预判,并因此按照王月生的步骤派出了一些力量,结果几乎像剧本一样完美地符合了王月生的判断,为自家获取了难以描述的政治资源,这才让王炽对于大哥的唯一子嗣另眼相看。
王月生听到老人半是担忧、半是询问的话语,淡然一笑,道“晚清四商,胡盛王乔,也就王家能持续两代而已”。
见老人一副惊悚的神情望向自己,王月生顿时醒悟,自己说秃噜嘴了。老爷子却是不肯放过他,问“晚清?大清真的气数将尽?王家真的只能持续两代?”
王月生也不能说什么,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大清,没救了。王家,还有戏”。
老人闭目不语,最后缓缓道,“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我跟你爷爷兄弟俩筚路蓝缕,白手起家,一代人成就了这般局面。我看你大伯也是个可以守家之人。后面的事情,就是你们的事情了。把刚才咱爷孙俩的话,跟你大伯再学说一遍。有什么该做的,能做的,你们叔侄商量着办吧。有些事情,王家不适合做的,你单独来做。我和你大伯会支持你,也算给王家留一条后路”。
王月生明白王炽口中的王家,指的就是王炽亲生子嗣这一支。虽然自己不愿意干涉叔祖这一支的内部恩怨和业务,但如果是族长和家主,类似风险投资一样,调动一部分资源来支持自己这边,给他们一些原始股东的待遇也未尝不可。于是,他起身,向着貌似沉睡中的叔爷深深一躬,然后退出房门。
王鸿图此前回虹溪老宅,就是为了代表家族迎接海外游学五载、又暗自立下泼天大功的王月生回国返乡,随后自然是先到蒙自巡视一番家族产业,然后回到昆明。当然,他跟王炽一样,平时并不住在昆明城内。对于这个年代的大户人家来讲,乡下的生活质量比城里要好得多。
王鸿图听完王月生的复述,沉思道“从你这次要求月蒙跟老佛爷那建议不要把你放进封赏名单,我就知道你猜测大清命不久矣。现在,你告诉大伯,大清还有几年气数?”
“短则天干之数(注:10个)、长则地支之数(注:12个)”,王月生信心满满地回答。
王鸿图张了张嘴,另一个问题还是没有问出来。王月生心知肚明,右手成拳,在左掌心捶了三下。王鸿图似有所悟,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去看看月蒙和月童他们吧。他们也是刚回来没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