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生自然不能直接去看两个堂弟堂姐,他必须按照大户人家的规矩,先把这次来到昆明宅邸的叔叔婶婶都拜见完,再去按照序齿去见堂兄和堂姐们,当然,堂弟堂妹就得来主动见他了。
这次等于是王家在云南的直系基本都荟聚到昆明这所宅院中了。比起在各自家中,或者郊外的庄园,不免有些拥挤逼仄,但却多了一分热闹,有了一些大户少有、小户常见的亲情融融的场面。
其实王月生也是矫情,因为统共就一个堂兄一个堂姐是年龄大过他,需要他去见的,而其中的王月中已被派往意大利的淘气乐岛,另外那个堂姐,就是跟他在中国北方一通骚操作的、老佛爷前段时间最得意的丫头王月蒙。当然在场的还有堂弟王月童。
仨人凑在一起,想起几个月前的见面和后面各自的经历,不禁感慨唏嘘一番。不过,二人都是非常感谢王月生的神机妙算,让他俩有了为家族建功立业的机会。虽然第三代家主肯定传不到他们头上,但家族的资源和支持肯定会分配给他们更多。尤其是王月蒙,这次连带她丈夫董存山都在朝廷大员那里狠狠刷了一拨存在,自己在婆家的地位更是水涨船高。
“你别说啊,月生,你教我的,那个什么天真直率打法,还真的管用。可惜啊,咱在家的做派,要么是学的扬州那帮盐商,要么是看着昆明这些官宦的后宅,就没有一个是你说的那种啥乡土风,可是让我费老大劲了。从家到西安一路,有空就看人家庄户嫂子们是咋弄的,估计也是东施效颦。欸,不对,跟那些庄户人比,我才是西施啊!”王月蒙一反在外面的大家闺秀模样,叽叽喳喳的本性暴露无遗。
王月生边听边笑,心说也就因为你是前世人,否则跟你说句,学《潜伏》里翠萍那种乡下女人样,肯定招老佛爷喜欢。你要是拿腔拿调的,估计就是马太太那样的感观了。
“月童,你那边怎么样?”
“嗨,您别说,生哥,我跟姐夫俩可遭了罪了。拿自家东西供朝廷白吃白喝不说,还要受气。而且是您教导的,有气要受,没有气,假装有气去受。倒是像你说的那个什么词,对,拉了一大波好感和同情。问题就是,我和姐夫按你说的,天天催眠自己,说自己多受一份气,就给家里多争十分气。结果后来受气上瘾了,放我俩和堂姐离开銮驾后,居然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是不是就是您说的,变态了?”
“哈哈哈”,王月生被王月童的话逗得喘不上气来。
当晚,王炽老爷子大办宴席,给王月蒙、王月生和王月童庆功。一大家子人平日除了除夕和老爷子的寿诞,也很少聚得如此齐整,自是一番欢乐景象。
第二天,光绪二十六年闰八月廿八\"(注:1900年10月21日),卯时三刻,甬道街青石板上已泼了三道净水。王宅正门罕见地卸了黑漆门板,九路鎏金铜钉被擦得锃亮,两尊石狮颈上系了红绸,狮口含的玉球竟换成南洋来的水晶珠——昨夜从翠湖别院库房翻出的稀罕物。门房老赵头缩在耳房,隔着窗棂窥见长街尽头乌压压一片旗影,忙冲内院扯嗓子:“鸣炮!钦差过金马坊了!”
八名营兵扛着“肃静”“回避”朱漆牌导引,紧随其后是两面杏黄龙旗,旗角在滇地湿风里猎猎作响。十六人抬的绿呢大轿上,云南巡抚李经羲端坐如钟,补服孔雀纹在晨光下泛着靛青。按朝廷规制,这种场合应该是下面的布政司派员宣诏即可,他本不必亲来。但昨夜云贵总督丁振铎一句“王炽献金助饷,朝廷要大赏。君若无暇,我待亲往”,硬是逼他寅时便顶戴齐整出了衙门。现在京师还在洋兵手里,各地督抚都在西安行在派了心腹打探朝廷举措,自然都知道云南王家此次庚子西狩中立了多大的功勋。尽管官方一直未公开此事,甚至此次褒奖都是用的王炽当年的功绩作为名头,但越是如此,便越说明其家功绩简在帝心。
轿后四辆骡车,满载黄绸覆盖的赏赐:头车是鎏金“急公好义”御匾,二车十箱官银贴着户部封条,三车苏绣诰命轴子用檀木匣盛着,末车竟拴了头活鹿——李巡抚特意添的彩头,暗合“福禄双全”的吉兆。
王家祠堂前,三丈猩红波斯毯从影壁直铺到香案。王炽着簇新的二品锦鸡补服,珊瑚顶戴下白发梳得一丝不乱,身后乌泱泱跪着七房妻妾、三子二女,再后是掌柜、佃户头目并三十六名青衣小厮。女眷们裙裾下露出鞋尖,有眼尖的瞥见三姨太绣鞋缀了龙眼大的东珠——这是逾制,但今日谁敢挑王家的错?
“圣——旨——到——” 赞礼官拉长的调子惊飞檐角铜铃下的家雀。李经羲踩着小厮脊背下轿,黄绫圣旨高举过眉,八名戈什哈按刀分立两侧。王炽率众三跪九叩,额头触地时瞥见香案上那尊钧窑香炉——戊戌年李中堂过滇时赏的,此刻焚的却是印度龙涎,比宫里用的还醇厚三分。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李巡抚的官话掺着徽州腔,王炽垂眼盯着青砖缝里一只僵死的秋虫。当听到“赠尔三代荣禄大夫”时,他嘴角微不可察地一颤。跪在末位的庶子王尧图却红了眼眶——有了这诰封,他生母的灵位总算能进祠堂了。
“…赐建坊以彰义行,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地,李巡抚喉结滚动。王炽朗声谢恩,三叩时绣金蟒袍下摆扫过砖面,竟有细碎声响——跪垫下早撒了层金箔,专为磕头时簌簌作响添些贵气。
礼成后,李巡抚被延入花厅用茶。王炽亲自捧过盖碗,碗底悄然滑入一张汇丰银票。窗外忽有西洋自鸣钟铛铛报时,李经羲吹着茶沫笑道:“兴斋兄这八音钟,比颐和园的还精巧。” 屏风后闪过半幅水红裙裾——那是王家刚买来的苏州瘦马,巡抚离席时将“不慎”遗落在轿中。
日头西斜时,王宅角门溜出几辆灰篷马车,载着连夜赶制的“三代一品”匾额分送各地分号。账房先生咬着笔杆记下:打点巡抚衙役耗银二百两,赏街坊乞丐铜钱十贯,而那尊御赐的活鹿——庖厨正磨刀霍霍,鹿心血要留给老太爷入药,鹿茸则制成二十对礼盒,明日快马送往西安行在李总管处。
瓦当滴下今秋第一滴露水,甬道街石板缝里的金箔已被拾荒童子刮净。更夫敲梆经过时,听见高墙内隐约飘出滴答之声——王鸿图正给河内分号发电报:“…御匾已悬,速购滇越铁路债券…”
今天王宅的热闹,与王月生无关,他并不在场。巡抚李大人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并深感欣慰。王家是治下的第一等大户,自汉代以来,地方大员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摧折豪强”,绝对不能让地方大户阖家团结一心。想当年,同气连枝的曾国藩大人和左宗棠大人都得为了避免朝廷的猜疑,真真假假弄得反目;其后,曾帅陨落,自家叔叔李鸿章也必须不能跟左宗棠尿到一个壶里,王家一个土财主,怎么敢有胆让官府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这支跟那支有些矛盾,让官府能有个抓手,才是彼此和平共处的手段。听说此次颁赏,并无那支唯一子嗣王月生的名头,想来便是这个原因了。至于所谓接待几国领事不能亲来候旨,就当他是给自家一个说法吧。
王月生今天还真的是在接待几国领事和代表。来宾分别是:
法国领事奥古斯特·费朗索瓦(Auguste Fran?ois),中文名字方苏雅。他于1899年12月起任驻云南府名誉总领事兼法国驻云南铁路委员会代表。1900年3月,他又兼任法国驻云南蒙自领事;
英国驻缅甸仰光助理领事约翰·坎贝尔(John campbell),特别代表;
德国商务代办卡尔·冯·施密特(Karl von Schmidt),西门子公司代表,兼管德商在滇的矿业投资,特别代表;
美国驻滇医疗事务代表威廉·洛克哈特(william Lockhart),美以美会传教士,兼首席医师,特别代表。
除了方苏雅外,其他英德美三国的特别代表,意思是他们要么不负责昆明片区业务,要么是自身级别不够,为了专门的目的来此办理特别的业务。而因为业务对象不是一国政府,所以不能用特使的名义。几国驻华公使商量一番,决定统一用特别代表的名义。
业务对象自然就是他王月生,表面原因嘛,是因为表彰王月生在7月11日冒死潜入北京东交民巷使馆区,提供了大量预先埋藏的药物,不但挽救了大量被困伤病员,更是大大提振了守军士气,让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后,拯救到了活人,而不是一地外国人的尸体。当然,列强高估了王月生的作用,荣禄大人是不会真的让包围圈里的外国人死伤惨重的。其实,列强心中都知道,他们的烧杀抢掠过于残暴,已经有很多不利的国际舆论,所以他们希望能够设立一个文明、英勇、开化的中国人的形象,让全世界知道,还有这样的中国人是支持我们的。对方不全是暴民,才能证明我们不全是暴行。一个文明的人怎么会挽救暴行累累的国家的侨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