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脊琴悬在葬道殿的穹顶下时,琴身上的云纹还在随着殿外的罡风轻轻起伏。这把伴随星海慈航走过三万年的法器,琴身由昆仑墟下的玄铁古木打造,琴弦更是以北斗第七星的星丝炼化而成,三万年来别说断弦,就连琴音都从未有过半分走调。可此刻,它突然发出的“砰”声脆响,像一柄重锤砸在殿中所有人的耳膜上——不是琴弦绷断的闷响,而是带着金属碎裂的锐鸣,仿佛有谁用斧刃劈开了万年玄铁。
最先断裂的是最粗的那根低音弦。它本该是承托琴音根基的主弦,此刻却像被无形的手猛地扯断,断裂处的星丝并未消散,反而在半空中扭曲成螺旋状。青冥皓腕上的银镯突然泛起红光,她看着那根弦在旋转中长出锋利的刃口——不是凡铁的冷光,而是带着血肉腥气的暗赤色,刃尖甚至在滴落透明的液珠,落在地砖上便蚀出细小的坑洞。“是剜心凿。”站在她身侧的葬道姥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年星海慈航就是用这把凿子,从贪劫仙的心脏里取出了第一缕劫气。”
话音刚落,剜心凿已经带着尖啸刺向葬心棺。那口棺椁是用陨铁混合着九十九个修士的道骨浇筑而成,棺身刻满了“镇”字符文,寻常法器一碰就会被符文震碎。可剜心凿的刃尖落在棺盖上时,那些符文竟像遇到烈火的薄冰般迅速消融,凿身没入棺盖三寸有余,留下的孔洞里立刻渗出黑色的雾气,闻起来像陈年的血痂。
第二根断弦断裂时,殿内的烛火突然齐齐朝同一个方向倾斜。这根中弦本是调节琴音转折的关键,此刻却在半空中舒展成一道银色的光带,光带两端迅速凝结出尺柄和刻度,刻度上标注的不是寻常尺度,而是“生、老、病、死、劫”五个古字。量劫尺悬在葬天棺的棺盖上方时,尺身突然暴涨到三丈长,尺端稳稳卡在棺盖与棺身的缝隙处。青冥皓腕伸手去推,指尖刚碰到尺身,就感到一股巨力从尺端传来——不是蛮力,而是带着时间的重量,仿佛有无数个朝代的兴衰压在上面。她看见尺身上的“劫”字突然亮起,照亮了棺盖内侧刻着的纹路:那不是棺椁该有的纹饰,而是一幅星图,图中北斗第七星的位置是空的。
第三根断弦的变化最让人毛骨悚然。这根最细的高音弦断裂后,竟像活物般在半空中扭动,弦身泛起青黑色的光泽,表面还浮现出细密的鳞片。它没有攻击任何棺椁,反而朝着青冥皓腕缠来,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轨迹。青冥皓腕下意识地后退,手腕上的银镯突然炸裂成无数光点,在她身前织成一道光屏。可那根弦像有灵性般绕过光屏,从她的袖口钻了进去,顺着手臂缠上她的皓腕。
冰凉的触感从手腕传来时,她才发现那根弦已经变成了蛇的形状——头是三角形的,眼睛是两个细小的星点,蛇口还在微微开合。“这不是弦。”葬道姥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恐惧,“是贪劫仙的本命灵蛇,当年被星海慈航斩成七段,没想到藏在琴弦里。”蛇身越收越紧,青冥皓腕感到自己的灵力正在顺着蛇身流失,手腕上的皮肤开始浮现出青色的血管,血管里的血液像是被冻结了,流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她低头时,看见蛇眼正对着自己,那星点般的眼睛里,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葬道殿外漫天的血色雷云。
就在这时,九脊琴的琴身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原本只有发丝细的裂缝,此刻像蛛网般蔓延开来,裂缝里渗出的不再是星丝碎屑,而是粘稠的黑色液体。第一滴液体落在地上时,发出了婴儿啼哭般的声音,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很快就汇成了黑色的溪流。这些液体在空中凝聚成喷泉时,殿内所有人都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是道哭髓液,只有修士在道心破碎时才会分泌的东西,三万年星海慈航破碎时,洒落在昆仑墟的髓液也是这个味道。
喷泉的顶端,星海慈航的残识渐渐成形。那不是清晰的人形,而是由无数光点组成的轮廓,光点里能看见破碎的记忆碎片:有时是在星海深处修补星船的甲板,有时是在昆仑墟的雪地里煮茶,还有时是在贪劫仙的尸身前垂泪。“姥欲葬道,可知棺椁本是道骸?”残识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水流的回响,“你以为葬心棺葬的是贪劫仙的心?那里面是你自己当年斩去的善念;葬天棺锁的不是天道,是你害怕失控的修为;至于这口葬道棺……”
它的声音突然停顿,喷泉里的髓液开始剧烈翻涌,露出了藏在最深处的画面:三万年前,星海慈航抱着贪劫仙的尸身走进葬道殿,那时的葬道棺还是空的,棺底刻着的不是符文,而是一行小字:“吾友贪劫,魂归星海。”残识的光芒在这时变得明亮起来,“你把贪劫仙的尸身放进棺椁时,就该知道,棺椁一旦装过道者的尸身,便会成为道骸的一部分。你现在要葬的,不是道,是你自己三万年的执念。”
话音未落,残识便化作一道流光射向葬道棺。流光没入棺盖的瞬间,棺身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棺底的地砖被震得粉碎,露出了下面的青铜基座。基座上刻着的星图开始转动,北斗七星的位置一一亮起,唯独第七星的位置,正好对着青冥皓腕被灵蛇缠住的手腕。
棺内的贪劫仙尸骸睁眼时,最先动的不是眼睑,而是睫毛上凝结的霜花。那些霜花在三万年里从未融化,此刻却像活过来般簌簌落下,落在尸身的手背上。青冥皓腕看见那双眼睛——不是死人的空洞,而是带着血丝的赤红,瞳孔里倒映着殿顶的穹顶,穹顶上的星图正在和棺底的星图重合。紧接着,尸骸的掌心冒出了黑雾,那黑雾不是凡俗的浊气,而是能吞噬法术的噬法雾,落在棺壁上便蚀出字迹。
“此”字浮现时,殿外的雷云突然劈下一道血雷,正好落在葬道殿的门槛上;“处”字出现时,青冥皓腕手腕上的灵蛇突然发出哀鸣,蛇身开始变得透明;“葬”字成形的瞬间,葬心棺和葬天棺同时炸开,棺内的黑色雾气涌出来,在半空中凝结成两个模糊的人影——一个是抱着婴儿的妇人,一个是手持长剑的修士,都是青冥皓腕从未见过的模样;“青”字浮现时,她手腕上的银镯彻底碎了,灵力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却被灵蛇全部吸走;最后一个“冥”字落下时,灵蛇突然化作光点消散,她的手腕上留下了一圈黑色的印记,像个未完成的符咒。
葬道姥踉跄着后退,撞在殿柱上。她看着贪劫仙尸骸掌心的墓志铭,又看着青冥皓腕手腕上的印记,突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喊:“三万年了……我以为把善念葬进棺椁,就能专心修劫法;把修为锁进棺盖,就能避免走火入魔;把贪劫的尸身藏起来,就能忘了自己当年亲手杀了他……”她的道袍开始渗出黑色的髓液,落在地上和九脊琴的髓液融在一起,“可星海慈航说得对,棺椁装过道骸,就成了道的一部分。我葬了三万年,其实是在给自己挖坟墓。”
青冥皓腕突然感到手腕上的印记在发烫,她走到葬道棺前,看着贪劫仙尸骸睁开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赤红正在褪去,渐渐露出清澈的蓝色,像极了星海的颜色。尸骸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指尖的黑雾凝聚成另一行小字:“吾友勿念,吾归星海。”随后,整具尸身开始变得透明,最后化作无数光点,从棺椁里飘出来,穿过殿顶的裂缝,飞向殿外的雷云。
九脊琴的琴身不再颤抖,断弦的位置长出了新的星丝,只是琴身上的裂缝还在,像一道永远不会消失的伤疤。道哭髓液渐渐渗入地砖,留下深色的痕迹,那些痕迹慢慢组成了星海慈航的轮廓,轮廓里的光点在说:“道本无棺,心有棺椁,便处处是坟墓。”
青冥皓腕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印记,印记已经不再发烫,反而传来温润的触感。她看向殿外,血色雷云正在散去,露出了后面的星空——北斗七星清晰可见,第七星的位置虽然空着,却有一道微弱的光正在缓缓靠近,像是有谁在星海里点亮了一盏灯。葬道姥坐在地上,看着重新变得空旷的葬道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泪水:“原来他从未离开,只是我把自己关在了棺椁里。”
殿内的烛火重新变得稳定,九脊琴的琴弦轻轻颤动,发出了三万年里最清澈的琴音。那琴音穿过殿门,飞向星海深处,像是在回应那道正在靠近的星光。青冥皓腕知道,从贪劫仙尸骸睁眼的那一刻起,葬道殿里埋葬的就不再是执念,而是三万年的尘埃——至于那些棺椁,它们终将在星光照耀下,慢慢变回最初的模样:不是镇邪的法器,只是盛放回忆的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