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风如刀,把广汉的秋意削得愈发凛冽。碎叶被卷上半空,又狠狠拍在女墙上,“噼啪”作响,仿佛谁在城头撒了一把铁蒺藜。马超立在垛口,白袍猎猎,像一杆孤峭的旗。那面旗被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却怎么也折不断。他手中攥着刘备亲书的军令,锦帛柔软,墨迹犹湿,仿佛还残存着成都宫里沉水香的余温——可那缕温香,抵不住扑面而来的寒气。
马岱立在兄长右后方半步,五指扣住刀镡,像扣住一泓不肯起波澜的深潭。半晌,他才低声开口,声音被风撕得有些破碎:“兄长,沔阳地扼汉水咽喉,钟绅既敢孤军守之,必有后手。”
马超没有回头,只微微扬起下颌,银枪在掌中轻旋,锋刃挑起一线冷电,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抹冷电掠过嘴角——竟是一个带着三分讥诮的笑:“钟绅乳臭未干,纵有千般算计,也当不得我赤兔一踏。”
话音落地,他猛地翻身上马。赤兔早已不耐,人立长嘶,火炭般的鬃毛在风中炸开,仿佛一簇烧到极处的烈焰。城门轰然洞开,七万铁骑如决堤黑潮倾泻而出,蹄声滚作沉雷,震得广汉城砖缝里簌簌落尘。张翼玄甲森然,寒光流转似冰河乍裂;胡车儿胯下黑马暴突前蹄,嘶鸣里带着嗜血的腥甜。旌旗蔽日,刀矛成林,整片秋野在铁蹄下呻吟。
而三十里外的沔阳,却静得像一枚被岁月遗忘的残简。
钟绅立在城楼,风掀起他月白披风,露出内里玄甲的冷铁。他不过二十七八,眉峰却凝着老将才有的霜色。城下尘头高起,蜀军铁骑的呼啸随风卷来,如群狼奔突。副将李珪按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声音压得极低:“将军,敌我悬殊,退否?”
钟绅指尖轻叩女墙,指节叩在青石上的声音清脆得像棋子落枰。他忽而一笑,笑意从眼角荡开,竟有几分少年人的疏狂:“退?马超要的是沔阳,我给他一座空城又何妨。”
当夜,沔阳四门大开。吊桥铁索在风里吱呀晃动,像一条被抽了筋的巨蟒。城头残旗半卷,灯号俱灭,只余几缕破布在月色下惨白。马超策马至护城河边,赤兔喷出的白雾在冷月下凝成细碎的霜。张翼策马上前,玄甲上沾满夜露:“将军,空城示弱,恐是请君入瓮。”
马超抬眼,月色映在他眸底,像两汪结了冰的湖。他嗤笑一声,笑声短促而锋利:“钟绅想瓮中捉鳖?且看谁是鳖!”
次日拂晓,蜀军拔营东追。石山地势骤起,两侧峭壁如神斧劈就,枯木虬张,山风在谷底盘旋,发出似哭似笑的呜咽。胡车儿忽地勒马,黑马不安地踏蹄,铁掌踏碎枯枝,脆响在幽谷里格外瘆人。他压低嗓子:“将军,此处……”
话音未落,山顶战鼓暴起!
鼓槌似砸在人心口,震得胸腔发麻。箭雨先于晨光倾泻而下,铁羽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啸叫。两侧山脊上,魏旗如潮水般涌出,滚石檑木带着山崩之势轰然砸落。蜀军前锋瞬间被削去一层,惨叫与骨裂声混作一团。赤兔马惊嘶人立,马超抡枪如风,银芒织出一片光幕,箭矢撞上枪锋,火星四溅,叮叮当当落了一地。血珠顺着他臂甲的纹路滚落,滴在赤兔火红的鬃毛上,瞬间被风凝成细小的冰晶。
“突围——!”
他暴喝如雷,银枪化作一道贯日长虹。赤兔四蹄踏血,载着主将直插敌阵最薄弱的西南隅。所过之处,魏军如波开浪裂,竟无人敢撄其锋。张翼、马岱左右护翼,三骑如三柄尖刀,生生在重重伏兵间撕出一道血路。山风裹挟着腥甜血气,在谷口回旋不散。
当最后一声战鼓沉落,石山坳已伏尸三千。赤兔马踏出谷口时,鬃毛上结了一层血霜,呼出的白气里带着铁锈味。马超回首,幽深的山坳像一张巨口,正缓缓合拢,将未及突围的蜀军残部吞噬。他攥紧银枪,指节泛白,眼底烧着两簇幽暗的火。
半月后,晋中城。
夏侯渊负手立于中军帐前,虎目微眯,看钟绅单膝点地。年轻将领的月白披风已染成赭色,却仍背脊笔直,声音沉稳:“末将未能尽歼蜀军,甘受军法。”
夏侯渊朗声大笑,俯身扶起他,掌心虎口处的老茧擦过钟绅腕甲,发出粗粝的摩擦声:“以三千疲卒,诱马超七万入彀,斩首万余,何罪之有?”他抬眼望向沔阳方向,目光似越过千山万水,“马超之勇,天下无双,然匹夫之勇,终难敌庙算千里。”
钟绅顺势起身,顺着主将视线远眺。山风卷动他的战袍,露出腰间那柄未出鞘的佩剑——剑鞘上刻着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他伸手抚过那行字,指尖沾了风里的尘沙,微微发涩。沔阳方向的天际,残阳如旧,血色云霞翻涌,仿佛一场未竟的大火。钟绅知道,那火光里,迟早会再次映出银枪与赤兔的影子。
而那时,胜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