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像一坛打翻的蜀中烈酒,把整片山谷浇得通红。血色顺着嶙峋山脊往下淌,一直淌到张飞脚下,将那条崎岖官道泡得又滑又黏。乌云兽打了个响鼻,铁蹄踏碎一截枯骨,黑缎般的鬃毛被风掀起,像一簇簇跳动的鬼火。它背上,张飞整个人绷成一张拉满的弓——虬髯炸开,铜铃眼倒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残光,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来。
丈八蛇矛横在马鞍前,矛尖挑着暮色,寒芒一闪一闪,像荒原里独狼的犬牙。七万大军跟在他身后,黑压压漫过山坡,铁甲反射的冷光连成一片起伏的鳞甲。风一吹,哗啦啦的金属声惊起整片山林的寒鸦,它们扑棱棱掠过头顶,翅膀拍打声里混着不祥的哑叫。老严颜的白须在风里飘成一面残破的旗,他眯眼望向远处——成阳城的轮廓被夕阳剪成锯齿,城头那面魏字大旗被西风扯得笔直,旗角猎猎,像一把正在磨快的刀。
“报——”斥候的马蹄声踩碎了凝滞的空气。那匹马冲得太急,前蹄跪地,把背上的骑手掀翻在张飞马蹄前。斥候顾不得擦脸上血痕,嘶哑着嗓子喊:“成阳守将朱赞,乃朱灵胞弟!”张飞虬髯猛地一颤,指节捏得蛇矛咯咯作响。朱灵——那个在官渡战场上,一杆方天画戟挑翻十二员联军校尉的魏将!当年他杀得兴起时,戟刃卷了,就徒手撕开裂口,用血水抹在掌心继续冲阵。如今他弟弟朱赞敢以三千守军挡七万蜀兵,分明是狼窝里又出了头疯虎。
冯习的短矛在晨露里泛着青幽幽的光。他勒住战马,指尖摩挲着矛杆上那道刻痕——那是去年妻子用簪子划的,说“平安”二字刻深些,刀枪见了都要绕路。此刻城头箭镞的寒芒一闪一闪,像无数细小的眼睛在窥视他。吊桥轰然落下时溅起的泥水,啪地糊在他靴面上,黑红黑红的,让他想起江州剿匪夜,暴雨冲开尸体堆后,血水顺着青石板缝咕嘟咕嘟冒泡的样子。
朱赞现身时,夕阳正好卡在他背后,整个人被镀成一尊铜铸的魔神。八十斤镔铁大棍往地上一杵,“咚”一声闷响,夯土路面以落点为中心裂开蛛网纹。他赤红战袍被肌肉撑得鼓胀,领口露出一片刺青——那是朱灵亲手给他纹的睚眦,獠牙上还沾着当年官渡的敌血。冯习的短矛刺来时,朱赞咧嘴笑了,露出缺了半颗的虎牙。铁棍在他手里突然活了,像条嗅到血腥的蟒蛇,嗖地窜出去——矛尖与棍身相撞的刹那,火星子溅在两人脸上,烫出焦黑的斑点。
第十五个回合。冯习的虎口崩开,血顺着矛杆滑到刃口,又被风撕成血雾。他最后一次突刺,矛尖在朱赞肩甲上划出刺耳声响,却只留一道白痕,像用指甲挠过铁盾。汗珠滚进眼睛的瞬间,他听见身后张飞炸雷般的怒吼。但已经来不及了——铁棍带着腥风横扫而来,冯习看见自己的兜鍪在空中旋转,盔缨像团燃烧的火。天地倒转时,他最后看见的是自己的无头躯体还死死攥着短矛,马镫里的靴子神经质地抽搐,一下,两下……
张飞纵马冲出时,蛇矛犁开一道深沟,碎石飞溅。他看见冯习的头颅滚到朱赞脚边,被那魏将一脚踩住,像碾碎一颗熟透的西瓜。灰白的脑浆顺着朱赞鎏金甲的纹路往下淌,流过睚眦刺青时,竟被那恶兽的獠牙分成两股。严颜的箭就在这时破空而去,箭镞撞在朱赞胸口,却“叮”地弹开,箭杆炸成木屑。夕阳彻底沉入城墙背后,成阳的轮廓变成一头蹲伏的巨兽,而朱赞拖着铁棍往回走的背影,活像巨兽嘴里滴血的獠牙。
夜风送来第一缕血腥气时,蜀军大营的火把次第亮起。那些火光在张飞脸上跳动,照得他腮边两道湿痕一会儿像泪,一会儿像血。他攥着冯习残缺的盔缨,指节发出瘆人的脆响——那截盔缨还沾着脑浆,此刻正从他指缝里挤出来,吧嗒吧嗒滴在靴面上。远处城垛上,魏军的火把突然连成一条猩红长蛇,朱赞的狂笑混在更鼓声里传来,惊飞了栖息在战场腐尸上的乌鸦。那些乌鸦“哇”地腾空而起,翅膀拍打声像无数细小的耳光,抽在蜀军每个人脸上。
乌云兽不安地踏着蹄子,黑鬃毛上沾了夜露,一绺一绺贴在脖颈上。张飞突然仰天长啸,啸声撞在城墙上,震得箭楼上的魏军灯笼晃了三晃。严颜默默解下腰间酒囊,拔塞时酒香混着血腥直冲鼻腔。老将军仰头灌了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酒液顺着白须滴落,像掺了水的血。火把光里,七万大军鸦雀无声,只有铁甲偶尔相撞的轻响,像巨兽在黑暗里磨牙齿。
而在成阳城头,朱赞正用冯习的头颅盛酒。他揪着那束还温热的头发,把头颅当酒碗,仰头灌下时,酒液混着血水从断颈处漏下来,洒了他满襟。城下蜀军的火把倒映在他瞳孔里,变成两簇跳动的鬼火。朱赞用拇指抹了把下巴上的血酒,突然对着黑暗狂笑三声,笑声惊起城墙缝里最后一窝寒鸦——它们扑棱棱飞过蜀军大营,翅膀掠过的阴影,像给每个人脸上盖了层薄薄的裹尸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