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路77号,“旧时光”录像带租赁店。
店门推开时带起的风,搅动了弥漫在空气里的陈腐气味。那是一种混合了灰尘、老式塑料外壳受热挥发物、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时间本身霉变的味道。门框上挂着的铜铃发出嘶哑的“叮当”声,像是生锈的喉咙勉强挤出的呻吟。
店里光线昏暗,只有柜台后面一盏老旧的绿色罩子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灯光勉强照亮柜台玻璃下压着的、早已褪色的港台明星贴纸和几张模糊不清的租借价格表。两侧墙壁,从地板一直顶到天花板的木架子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成千上万个五颜六色的录像带盒子。它们像沉默的士兵,又像沉睡的档案,无声地见证着早已被数字洪流淹没的年代。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毛边的灰色夹克衫的老头,正佝偻着背,凑在台灯下,极其专注地用一把小镊子,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拆开的录像带盒子里往外挑着什么。他头发花白稀疏,侧脸在灯光下沟壑纵横,鼻梁上架着一副缠着胶布的厚底老花镜。
听到铃声,他动作一顿,慢悠悠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但在看到站在门口、一身狼狈的陆子昂和张明宇时,那浑浊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精光。
“租带子?”老头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像砂纸摩擦着木头,“新到的《英雄本色》枪版,画质还行。”他随手从柜台下摸出一盘用牛皮纸包着的带子,动作自然得如同呼吸。
陆子昂的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狂奔而剧烈跳动,手心因为紧握着那个冰冷的U盘和微缩胶片而汗湿。他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人,试探性地开口:“404。”
老头挑东西的镊子,极其轻微地停顿了零点一秒。他缓缓放下镊子,抬起眼皮,隔着厚厚的镜片,目光如同探照灯般,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扫过陆子昂的脸,最后落在他旁边紧张地抱着帆布包的张明宇身上。那审视的目光,让张明宇下意识地往陆子昂身后缩了缩。
足足看了有十几秒钟,老头才慢吞吞地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又重新戴上。他没有立刻回应“404”这个暗号,而是用下巴指了指张明宇怀里的包,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包里,有铁疙瘩?”
张明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赶紧从帆布包侧袋里掏出那个被宇文殇改装成“秃头救星”外壳、实则装满辣椒粉的喷雾罐。因为刚才的混乱,罐子表面磕碰得更加斑驳了。
老头接过罐子,掂量了一下,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罐体上那个潦草的“终极版”字样上摩挲了一下,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几乎看不出来是在笑。他什么也没说,把罐子随手放在柜台上,然后才慢悠悠地拉开柜台侧面的一个小抽屉。
抽屉里没有录像带,只有一把老旧的黄铜钥匙。
“后头小仓库,自己进去。”老头把钥匙推过来,语气毫无波澜,“动静小点,别吵着我修带子。这盘《倩女幽魂》卡带好久了,聂小倩的脑袋老在宁采臣裤裆里卡着。”说完,他真就低下头,重新拿起镊子,凑到台灯下,专注地对付起那盘“卡裆”的带子,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陆子昂拿起那把带着体温的黄铜钥匙,入手冰凉沉重。他拉着张明宇,绕过堆满杂物的柜台,推开一扇吱呀作响、油漆剥落的木门。门后是一条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过道,弥漫着更浓重的灰尘和霉味。过道尽头,是另一扇更不起眼的、刷着绿漆的小铁门。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时发出艰涩的“咔哒”声。铁门被推开,一股混杂着机油、旧纸张和电子元件特有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所谓的“小仓库”,更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技术坟墓。空间不大,靠墙立着几个顶到天花板的金属架子,上面堆满了各种型号的老旧录像机、放映机、监视器,还有成捆缠绕的电缆线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电子元件。
角落里,一张破旧的折叠桌上,放着一台屏幕足有老式电视机那么大的cRt监视器,旁边连接着一台模样古怪、布满旋钮和接口的机器,像是录像机和某种信号处理器的缝合怪。桌上还散落着焊锡、电路板、万用表和一些拆开的电器外壳。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个可调节的夹子台灯。
这里,就是系统在彻底“安静”前,指引的“安全屋”?一个隐藏在录像带租赁店深处的、布满上个世纪电子垃圾的巢穴?
陆子昂反手锁上铁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疲惫和刚才惊险逃生的后怕才如潮水般涌上来。他掏出那个滚烫后又彻底凉透、变成砖头的手机,又摸了摸内袋里那张救命的微缩胶片,最后,目光落在手心里那个冰冷的银色U盘上。
林绾绾……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师父,宇文大叔和赵师傅他们……”张明宇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担忧和后怕,小脸依旧苍白。
“老宇命硬,赵师傅是老江湖,应该能脱身。”陆子昂嘴上安慰着,心里其实也没底。他走到那张堆满电子垃圾的桌子前,目光扫过那台古怪的机器。机器侧面,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纸,上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时光回溯机(初号机)—— 陈工手搓版”。
陈工!果然是这里!
他拿起那个U盘,发现机器侧面恰好有一个标准的USb接口。是巧合,还是设计?
“试试这个?”陆子昂将U盘递给张明宇,示意他插上去。既然林绾绾把这东西塞给他们,又指引他们来这里,这U盘很可能就是钥匙。
张明宇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将U盘插入接口。
“嗡……”
机器内部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老式硬盘启动的嗡鸣声。桌上那台巨大的cRt监视器屏幕先是闪烁了几下雪花点,接着,幽幽地亮了起来,呈现出一种单调的、令人不安的深蓝色背景。
屏幕上,没有任何文件图标,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不断闪烁的白色光标,像一只等待输入指令的、沉默的眼睛。
“要密码?”张明宇小声问。
陆子昂皱眉。密码?林绾绾可没给密码。他试着在脑海里呼唤那个死寂的系统,毫无反应。他想起进门时的暗号“404”,尝试着对着光标说了一声:“404。”
光标闪烁了一下,毫无变化。
“陈工?”张明宇也试着说。
光标依旧。
陆子昂的目光落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布满灰尘的物件上。那是一块深蓝色的塑料片,正是赵建国交给他们的、属于陈工本人的那块尾号404的鼎盛工牌!
他拿起工牌,鬼使神差地,将工牌右下角那个清晰凸印的“404”数字,贴在了cRt屏幕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像是刷卡感应区的小方框上。
“滴——”
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响起!
深蓝色的屏幕背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飞速滚动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绿色字符流!如同黑客电影里的数据瀑布!几秒钟后,字符流停止,屏幕中央缓缓浮现出一个极其简洁的纯文本界面:
【请输入核心证据载体序列号: 】
序列号?载体?
陆子昂立刻明白了!他掏出那张微缩透明胶片。对着台灯光仔细寻找,果然在胶片的一个极其微小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串激光蚀刻的、几乎肉眼难辨的字母数字组合:cR7-EVt-1998-012。
“cR7”是初代药代号,“1998”是年份,“012”……正是张明宇父亲的受试者编号!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连接着机器的、一个同样布满油污的老式键盘上,一个键一个键地,慎重地敲下了这串承载着血泪的序列号。
回车键按下!
嗡鸣声陡然增大!那台“时光回溯机”上的几个指示灯疯狂闪烁起来。cRt屏幕上的绿色字符再次飞速滚动、重组、编译……
几秒后,屏幕猛地一黑。
紧接着,一段色彩失真、布满雪花噪点、带着浓重年代感的录像画面,跳跃着、不稳定地播放出来!
画面晃动得很厉害,像是手持拍摄。背景是一个灯火辉煌、布置得相当俗气(以现在的眼光看)的宴会厅。巨大的红色横幅挂在舞台上方:“鼎盛制药1998年度盛典暨cR-7活力新纪元庆功晚宴”。
画面扫过杯觥交错的人群,穿着廉价西装和艳丽裙装的男男女女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镜头最终聚焦在舞台中央。
一个梳着大背头、油光满面、穿着不合身亮片西装的男人正抓着话筒,唾沫横飞。他的声音经过劣质录像带和年代的双重磨损,失真得厉害,但依然能听出那股志得意满的亢奋:
“……同仁们!朋友们!cR-7的成功,是我们鼎盛制药划时代的里程碑!是我们全体同仁智慧与汗水的结晶!(台下掌声雷动)它必将为千千万万的民众带来健康与活力!(镜头扫过台下几个穿着白大褂、表情略显僵硬的技术人员,其中一张阴沉的脸,正是李德海!)让我们举杯!为了鼎盛的辉煌!为了cR-7的……”
慷慨激昂的演讲被一阵突兀的、震耳欲聋的迪斯科音乐粗暴打断!“咚次哒次!咚次哒次!”节奏强劲,鼓点敲得人心慌。
画面猛地切换!不再是偷拍的晃动视角,而是固定机位的舞台全景!
只见刚才还人模人样、在台上指点江山的鼎盛高层们,此刻全都挤在舞台中央,随着震天响的迪斯科节奏,群魔乱舞!
为首的就是那个大背头演讲者,他脱掉了亮片西装外套,只穿着件花里胡哨的衬衫,领带歪斜,正闭着眼,极其投入地大幅度扭动着肥胖的腰肢,动作笨拙得像只喝醉的狗熊,时不时还来个自认为帅气的甩头,几缕被发胶固定的头发顽强地垂下来,黏在汗津津的额头上。
他旁边是李德海!这位在实验报告上冷血批复的主管,此刻也完全没了平日里的阴沉刻板。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乱了,眼镜滑到了鼻尖,正高举着双臂,跟着节奏僵硬地左右摇摆,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痴傻的、极度投入的迷醉笑容,脚步踉跄,好几次差点撞到旁边一个穿着亮片裙、疯狂甩头的女高管。
整个舞台,成了大型老年迪斯科翻车现场!一群平日里高高在上、道貌岸然的“大人物”,此刻在酒精和狂热气氛的催化下,在震耳欲聋的土嗨迪斯科伴奏中,尽情释放着(或者说暴露着)他们滑稽、笨拙、甚至有些丑陋的本能。扭臀的、甩手的、蹦跳的、转圈的……动作千奇百怪,毫无章法,配合着他们或痴迷或狰狞的表情,在失真跳动的画面和满屏雪花噪点的衬托下,充满了荒诞不经的黑色幽默感!
“噗……”张明宇看着李德海那僵硬如机器人的舞步和痴傻笑容,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随即又立刻捂住嘴,小脸憋得通红。
陆子昂也看得嘴角抽搐。这画风……太清奇了!林绾绾或者陈工,千辛万苦留下的“核心证据”,就是鼎盛高层的黑历史蹦迪录像?这能当锤死他们的证据?这顶多能让他们社会性死亡吧?
然而,就在这令人啼笑皆非的蹦迪画面持续了十几秒后,异变陡生!
录像带的音轨里,那震耳欲聋的“咚次哒次”迪斯科音乐声,毫无预兆地、极其突兀地中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冷静、带着金属质感的合成男声,冰冷地覆盖了原本的音乐和现场的嘈杂:
【受试者012(张卫国)异常生理反应报告:体温异常升高(38.5c),白细胞计数激增……主管批复:环境因素,不予深究。】
【受试者007(王建国)终止试验请求:肝功能指标严重超标……主管批复:个体差异,继续观察。】
【设备冷却系统故障报告:高温环境加速药物分解风险……主管批复:生产优先,故障延期处理。】
【cR-7内部风险评估报告(绝密):不良反应发生率27.3%,存在不可控肝损及神经毒性风险……结论:建议无限期搁置上市。】
【最终决策会议记录:搁置风险过高,销毁负面报告,数据美化,按原计划上市。签字:李德海、王振邦(大背头)、刘xx……】
一条条冰冷、残酷、足以致命的内部报告和决策记录,伴随着那个毫无感情的合成音,清晰无比地念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在人心上!
而与之形成地狱级反差的,是屏幕上依旧在持续的画面——那群鼎盛的高管们,还在毫不知情地、极其投入地、笨拙而滑稽地蹦着迪!李德海甩着头,王振邦扭着肥硕的屁股,脸上带着迷醉的笑容,动作在无声的指控中显得愈发丑陋和讽刺!他们每一个夸张的甩臂,每一次笨拙的踢腿,都仿佛是在为那些被他们亲手掩盖的罪恶,跳着一支荒诞的死亡之舞!
声音与画面的割裂,真相与假象的碰撞,罪恶与滑稽的并存!强烈的反差带来一种令人窒息、头皮发麻的震撼!
张明宇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的颤抖和通红的眼眶。他看着屏幕上父亲的名字和冰冷的报告,又看着那群在“无声”中狂欢的刽子手,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陆子昂也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这不仅仅是证据,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跨越了二十年时光的审判!用他们自己狂欢的丑态作为背景幕布,用冰冷的合成音宣读他们的罪状!陈工……或者林绾绾……好狠的手段!好绝的讽刺!
冰冷的合成音还在继续宣读着更多的罪证。突然,小仓库那扇绿漆铁门,毫无预兆地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
不是钥匙转动的声音,更像是……某种金属工具在撬锁!
陆子昂和张明宇瞬间汗毛倒竖,猛地回头!
铁门把手,正在被从外面,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拧动!